第34章 八節詩(下)
第八節詩(下)
沈未明似乎真的有興趣聽,于是,肖子纓開始了長達十分鐘的口頭修改,從這首歌的整體風格到每個樂器的發揮和配合。後來說到很細節的東西,沈未明自己都已經不記得了。
“忘了是嗎?”察覺到她眼中的遲疑,肖子纓問到。
沈未明有些抱歉似的:“很模糊了。”
肖子纓拿出手機來找到那首歌,卻發現細節也被酒吧的背景音樂掩蓋。她想了想,從包裏摸出一副耳機來,插上之後遞給了沈未明一個。
帶上耳機的瞬間,沈未明又一次感覺到苗依的目光。
奇怪的小孩,寡言的小孩……
“你聽哈,就是這一點。”肖子纓把她的思緒叫回到音樂裏了。
她們在修改這首歌的話題上聊得很開心,兩位貝斯手的聊天好像還從未如此盡興。這種盡興讓肖子纓又覺得自己有機會了,臨走之前,她再一次睜着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懇求。
“真的不能收我為徒嗎?我很乖的。”
她趴在吧臺上,完全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沈老板~你想要什麽我真的都能給你,當牛做馬也沒問題,考慮一下吧……”
她說個不停,完全沒在意身後那雙充滿“殺意”的眼睛。沈未明在她對面坐着,這次總算把苗依的眼神看明白了。
對上這樣的眼神,她低頭瘋狂暗示着肖子纓,可這姑娘完全感覺不到,甚至變本加厲。她頂着一頭褐色頭發搖頭晃腦的,讓沈未明無端聯想到經常路過這裏的那只大金毛。
“喂,我說你——”
那位鍵盤手開口了,雖然只有寥寥幾個字,但已經讓她周身的氣氛降至冰點。沈未明暗暗往後挪了挪,在心裏為肖子纓捏了把汗。
“嗯?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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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反應過來,肖子纓整個人已經被拎着耳朵拽了起來,她好像還不敢反抗,擡起的手臂懸在半空:“錯了錯了,疼疼疼……”
苗依松開她,面色還是十分恐怖:“肖子纓,你給我适可而止一點!”
肖子纓忙不疊地求饒,沈未明在旁邊想笑不敢笑,表情相當滑稽。
“我沒別的意思,真的,”肖子纓很僵硬地“哈哈哈”了幾聲,然後轉向沈未明,“沈老板,你說是不是,很單純的。”
不轉還好,這一下苗依的恐怖目光也波及到了沈未明。
“啊?”沈未明連連擺手,“沒,我不知道她什麽意思。”
苗依整個人低氣壓得可怕,撂下一句“我先走了”轉身就準備離開。肖子纓如臨大敵,死死拽着她的胳膊不讓她走。
“別走!別走,我們當場解決好不好。”
看着眼前的這一幕,沈未明不禁覺得好笑。她沒想到剛才還熱情洋溢的小孩能一下變得這麽卑微,絲毫不顧自己的面子。
“你也知道呀,這種話說說而已,怎麽可能真的當牛做馬嘛。”
苗依指指自己的衣袖,冷淡道:“要扯壞了,松手。”
肖子纓百般求饒無果,最終用了別的辦法,努力湊到苗依耳邊低聲說了什麽。這下苗依終于來了興致,挑挑眉看着她:“大聲點。”
“別了吧……”
肖子纓萬般無奈地看了沈未明一眼,這空白的幾秒裏,苗依又是拔腿就要走。
“不說我走了。”
“诶等等等,我說我說,”肖子纓雙手一合,沖苗依深深地低下頭去,“我肖子纓只做苗依大人的狗,再無其他可能!”
她的語氣頗有一種一了百了的感覺,此話一出,沈未明對她的佩服油然而生。
苗依好像終于滿意了些,她指了指吧臺上放着的圍巾:“快點拿了走,趕不上門禁我才不收留你。”
她說完就朝門口走去,再不看這邊一眼。
“啊?啊好好好,”肖子纓拿了圍巾,萬般緊急之下還想對沈未明解釋一下,“沈老板,那個……情況特殊,我就先走了哈,下周見。”
沈未明頗有些哭笑不得,擺擺手說:“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
她拿着圍巾飛奔而去,門口的鈴铛嘩啦啦響了起來。
好像短短幾秒鐘而已,店裏就一下子冷清下來。沈未明獨自在吧臺上坐着,把酒杯裏的檸檬撥到嘴裏吃了。
很有趣的關系呢,她低頭玩着手上的吸管,不禁回想着剛才肖子纓的表情。
外面時不時響起汽車和摩托車的嗡聲,這條路自從修好就開始被這些深夜飙車的人光顧了。
她想起來宋見秋之前說過的那件事,把鄰居從飛馳的跑車旁邊拉走,這種救人一命的事竟然被形容為“幫了點小忙”,如果某一天換她有緊急情況需要幫忙,宋見秋會這樣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嗎?
她總是在想這種東西,和從前一樣,因為得不到所以做白日夢。如果地震來襲她們被困在一起會如何?如果世界上只剩她們兩人會如何?如果恰巧在——
“沈老板,很容易和小孩子聊到一起啊。”
沈未明被突如其來的說話聲吓了一跳,她猛地擡起頭,最靠窗的卡座裏走出一個人來。
宋見秋在陰影的邊緣站着,有些抱歉似的歪了歪頭:“無意偷聽,只是看你們狀況百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機會過來。”
見到宋見秋,沈未明頓時開心起來。她驚奇道:“什麽時候進來的?完全沒感覺到诶。”
而且為什麽她們離開之後又獨自坐了這麽久?那些對話都聽到了吧,在想什麽呢?
“是吧,”宋見秋走過來,把高腳凳移到一個前面沒有空酒杯的地方坐下了,淡淡道,“沈老板聊天很專注,沒看到也正常。”
“诶?”沈未明頗有些被冤枉的感覺,“哪有,只是和你聊天的時候很專注,和別人要差得遠。”
她想了想說:“是不是大家都離開的時候進來的?那時候我确實沒注意門口。”
宋見秋順着她點了點頭。
沈未明覺得她根本沒有相信,于是又解釋了一大堆,宋見秋笑盈盈地連連應着“嗯”。看她這個樣子,沈未明說着說着便也笑起來了。
“好吧,其實根本沒在意吧。”
宋見秋不置可否,她盯着後面的果汁看,沈未明會意,起身幫她拿過來。
“現在的小孩花樣真多啊,”她沒再坐下,順手把吧臺收拾了,“肖子纓,沒想到平時看着像個獅子一樣,搞半天被人家治得這麽服帖。”
她其實是在試探宋見秋的看法,那兩人的關系,宋見秋怎麽看呢?
“是情侶吧。”宋見秋的語氣聽不出情緒。
她拿上果汁卻不急着打開,而是環在手心裏。她剛才其實看到了的,隔着玻璃,高個子女孩追出去之後的親吻。
“啊?”
沈未明在想該不該裝一下,她從未和宋見秋聊起過這種事情,窗戶紙一旦捅破就太危險了,她因此總是戰戰兢兢。
“很驚訝嗎?”反而是宋見秋很自如。
“沒,”沈未明在心裏告訴自己淡定下來,“對她們不驚訝,倒是有點驚訝你。”
宋見秋頗感新奇地笑了笑:“覺得我不會這麽接納這種嗎?”
沈未明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我有這麽古板嗎?我還以為我算很開明的那種家長。”
“不是說做家長啦,”沈未明努力掩飾着自己的心虛,“是說你自己……”
她若無其事地低下頭整理抹布,宋見秋這次遲遲沒有開口。沈未明心跳不止,一下覺得周遭都靜下來,只等待宋見秋的回答。
“我沒所謂的,”宋見秋的語氣很平靜,“無論是什麽樣的愛情都和我無關,我也沒有評價它們的資格。”
說完了,沈未明的世界又靜下來。
如同秋風掃落葉,又如同雪落村莊,她在這種靜谧中用氣聲笑了笑:“是啊,你的話,确實無所謂了。”
冷場了,以很意外的方式。明明不該因此而難過啊,早就該想到這樣的回答,沈未明把自己的指尖掐得發白,知道一定會無果的事情,下次還是不要試探了。
徒增悲傷。
她給自己也倒了點果汁,但是還不到半杯。她只是很想喝點什麽,但又真的已經飽腹。
下一個話題是由她開始的,倒不是硬找來的話題,是她真的有些好奇:“诶,說起來,你之前搜自由海的時候,有沒有聽過《春天百科全書》?”
宋見秋回想了一下,搖搖頭說:“沒有,我聽的那幾首好像都沒這麽長的名字。”
好吧,沈未明點了點頭。
“怎麽了?”
“沒什麽,剛才和肖子纓讨論的就是這首歌,我還真沒想到她會提起來。”
宋見秋有些驚訝,她進來的時候聽到了一點,好像是肖子纓說某首歌應該怎麽修改,所以竟然是在說沈未明的歌嗎?
想到這裏,她不禁有些好奇沈未明對此的看法。是覺得毛頭小子在她面前大放厥詞,還是被新生代的實力震懾了呢?
“所以呢?你覺得她改得怎樣?”她問到。
沈未明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其實這首歌不算是我的歌,或者,我單方面不承認它。這首歌被自由海的吉他手擅自改了,他們在首演的時候就用的他的版本,原版從沒演過。”
宋見秋不知道該回應什麽,如今的沈未明似乎已經不需要安慰了。她想到柴可夫斯基和菲茨恩哈根之間的一段故事,又覺得兩件事其實并不能相提并論。
“我沒想到……”沈未明有些感慨,“其實我真的快忘記了,但她一說我就想起來很多。沒想到她很多想法和當年的我是一致的,我之前讓她去聽的、看的那些東西,她應該真的下了不少功夫。”
宋見秋從她的眼神中讀出珍視來,她忽然間想到了一件和音樂毫無關系的事——沈老板會因此和那小孩熟絡起來嗎?
所謂的陪伴,是不是已經出現可以替代她的人了?
再開口時,她的語氣為了掩飾什麽而顯得沒什麽感情:“很看重她嗎?”
“嗯?”沈未明疑惑道,“怎麽這麽說?”
宋見秋後知後覺自己的多心,她很快調整了狀态,笑道:“看你的眼神很賞識,提起她的時候。”
沈未明不說話了,她的确賞識,而宋見秋竟然能夠看得出來。她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宋見秋,在心裏問她,既然能看懂這轉瞬即逝的賞識,為什麽看不懂千百次的愛慕?
她因為自己的膽怯而不敢坦白一分一毫,卻又在心底希望宋見秋能自己感覺到什麽、看出來什麽。
本以為只是這樣陪伴就已經可以滿足,實際上,逐漸膨脹的愛意和催人腳步的生命倒計時,都讓她無比迫切地想要再靠近一點。
愛情,叫人如何不貪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