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命運交響

命運交響

苦夏,蟬鳴不眠不休。

宋見秋從前并不知道,一個人的夏天是這麽難熬。

單位院子的旁邊有一小片樹林,宋見秋曾經常常駐足在牆邊,這天她路過這裏才想起來,自己已經很久沒過來了。或許是為了消解內心的苦悶,她在樹蔭下站定了。

此起彼伏的蟬鳴讓午後顯得有些聒噪,高處、低處、遠處、近處的蟬好像分了幾個聲部一般,這種氛圍恐怕任誰都不會多留一分鐘,宋見秋卻十分享受。

沒有長椅,她便只是站着。其實還有事要去做,她卻在這裏沒完沒了地待了下去。她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倦怠,那天接宋廉出院回家之後,她便常常有這種感覺。

其實她早就察覺到背後的原因——因為她已經為某件事高度緊張了太久,這種緊張必然會帶來身體的疲憊。只是,她沒想到這份疲憊已經到了如此地步,讓她對生活都有些懈怠了。

她對自己的要求是時刻用嚴謹認真的态度對待生活,因此,她才會有着非凡的成就和超脫的氣質,這一切也就成為了她自居自傲的資本。她從沒有想過,自己會有一天懷疑這件事。

她的身體固然殘疾,可她始終認為她有着最健全的靈魂。可是,這個夏天裏日益加重的痛苦,讓她不得不去想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她的生命中也算是出現過形形色色的人,為什麽偏偏這次,偏偏這個人讓她的心有這麽大的動蕩。

她想不通,可她已經認識到了這個結果——別的暫且不提,每次路過那間酒吧時心中的漣漪,都足以讓她感受到自己的改變。

如果這是錯的,那什麽是對的呢?難道她要回頭接受……愛情嗎?

愛情,多少年了,這兩個字出現在她腦海裏的時候,她都是抱着蔑視的态度。這種鐵一般無法彎折的評判,讓她對愛情的真正定義早已模糊。

她其實總是對沈未明産生好奇心,這次也是,她很想問問那人,喜歡是一種什麽感覺,說出喜歡的當下又是什麽感覺。

對一個人能到表達愛意的程度,是看中那人的什麽優點?

蟬鳴依然,陽光已經悄悄走到她的肩頭。

她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去想這些,可她每次思考起來都沒完沒了,帶着一種對自己的嘲笑,又帶着些許逃出什麽的僥幸,向一條她從未涉足的道路伸出手去。

她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按下接聽之後,熟悉的聲音傳來。

“見秋,在單位嗎?”

“在,找我嗎?”

打來電話的是孟音白,她并沒有說清緣由,只說讓宋見秋過去一趟。挂掉電話,宋見秋仰頭望着最高的樹木長嘆了一口氣。剛才的各種思緒,好像都在這聲嘆息裏散去了。

轉身離開這裏,她又是幾十年如一的宋見秋,任單位裏的任何人來看,都不會發覺她心中已排山倒海。

喬銀并不是一個會在做事之前思考太久的人,打給宋見秋之前,她卻想了很多很多。她不敢直接說沈未明正面臨什麽,也不敢表現得太輕松,因為對方是宋見秋,她覺得自己在乞求一個根本不可能的憐憫。

去備忘錄複制那串電話號碼的時候,她不禁感慨着世間的各種不由人。她當初是因為擔心沈未明一蹶不振而留了這個後手,眼看着沈未明慢慢走出來了,她險些直接删掉這條備忘錄。那天手指懸在“删除”鍵上,忽然又覺得“萬一……”,最終留下了這串號碼。

可誰又能想到是這樣一個萬一呢?

所幸宋見秋給了她一個見面的機會。以電話裏說不清為由,喬銀把她約去了一家咖啡廳。這個地點也是她挑選了很久的,她從未有過這樣需要和人談話的時候,選來選去,還是這種地方稍微合适一點。

下午四點,她們在這間咖啡廳見面了。

見到宋見秋的第一眼,喬銀先是震驚了一下。她沒想到,宋見秋看起來竟比沈未明還要憔悴。她曾經把宋見秋看作清秀的竹,如今,她的眼底卻盡是疲倦,唯有身姿還依舊挺拔,好像在風雨摧折中盡力展現着自己的傲骨。

所以這又是為什麽呢?

很禮貌地,她們互相問好,對坐,點單。喬銀本不是這樣的人,可在宋見秋面前,她總是不自覺地便收起那份随意,而變得有些端莊。

宋見秋并不主動開啓話題,她用一種無聲的壓迫感等待喬銀開口,她此行赴約,只是想聽聽對方能說什麽。

接下電話的時候,她第一反應是幹脆拒絕,潛意識裏的她很清楚,這個時候出來見喬銀,于她而言其實是很危險的。但她答應下來了,她給自己的理由是“解鈴還須系鈴人”。

喬銀有些不自在,每次一和宋見秋單獨交流,她就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別扭。她曾無數次懷疑沈未明的眼光,但不管怎麽說,一切的不由人把她和宋見秋推到了今天,推到了這張桌子上。

“那我就直接進入正題了,嗯……我想先問一個問題,如果沈未明現在有什麽事需要你幫忙,你會幫嗎?”

為什麽用這樣的問題開場?宋見秋頗有些疑惑地看着喬銀,後者不為所動,似乎對自己的問題很堅定。

很多個問題浮現在宋見秋的腦海:那是要幫什麽忙呢?需要我付出多少?為什麽一定要找我?

在喬銀那篤定的眼神中,宋見秋把這些問題埋進了心裏。

“我沒有義務。”她這樣回到。

她看到喬銀眼中一閃而過的厭惡,她不動聲色地接下了這種鑒照——別人的厭惡是她向來不在乎的,因為可以做到這一點,她才會生活得如此自如。

她們之間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僵,其實喬銀沒想到她會是這種反應。宋見秋很快答應這次會面,讓她以為事情會簡單很多。這樣看來,她還是把眼前這人想得太善良了。

沉默中,喬銀在腦海中構想她們這次談話的結局,最終發現怎麽走都不會順利。她忽然覺得自己為此花費的精力全都白費,從一開始,她就選了一條不可能有希望的路。

想到這裏,她不禁輕笑了一聲。

“诶,我突然有點好奇,你和沈未明也算是個酒肉朋友,在你心裏是怎麽看待她的呢?”

她剛才的拘謹此刻已經所剩無幾,她問出這個問題來,認定宋見秋會給她一個很絕情的回答。接下來,無論是沈未明還是喬銀,都不會再和這人有任何瓜葛。

“酒肉朋友?”宋見秋忍不住重複道。她在心裏想,這是什麽形容?她有一種被貶低了的感覺。

“可能形容不太标準吧……”

幾秒之後,宋見秋的眉頭舒展開來,決定不再糾結這個問題:“沒有什麽看待,我們的相處,還不至于能讓我對沈老板産生什麽看法。”

這是喬銀第一次直面宋見秋的無情,那近乎不講道理的反駁,讓她終于懂得了沈未明的絕望。

“懂了,對你來說沒什麽感覺,反倒讓她一廂情願地喜歡了是吧。”

說出這句話,好像已經有些冷嘲熱諷。溫和的話語已經全不奏效,喬銀現在的心理,不知是氣急敗壞還是铤而走險。

宋見秋依然不為所動,她淡淡道:“這件事我也早已和沈老板說清楚了,我不認為她的這種喜歡有什麽依據。”

喬銀的眉頭擰成疙瘩,她心裏滿是憤懑與不理解,就連聲音也提高了一些:“宋見秋,她那麽真心地喜歡你,你怎麽——”

說到這裏,她忽然想到什麽般停下來,再開口,帶着一種不知道沖誰的嘲笑:“忘了,不能用這種事要求別人。”

她喝了一口咖啡,中藥一樣苦,于是露出又苦又笑的表情來。

仿佛思考了些什麽,宋見秋問到:“喬小姐,可是喜歡有什麽意義呢?被喜歡又會發生什麽?”

喬銀盯着她看,一時回答不出什麽。宋見秋便繼續道:“今天你找過來,想必沈老板已經和你說了什麽,我的個人情況,我也就不必再闡述。”

喬銀沒有回應,因為宋見秋并沒有一句是在問她。這個人,好像對自己的猜測有着十足的把握。

“那你也應該知道,‘喜歡’、‘愛慕’,這種會使人沉迷的感情,是我所不恥。所以剛才那句話,就算你全部說出來,我也不會感到半分愧疚。”

“我不懂……”喬銀幾乎是下意識地反駁道,“喜歡有什麽意義,這種話問我,你是想要什麽回答?沒有人會問這種問題的——但我也可以回答你,我說喜歡的意義就是快樂,就是幸福。”

在苦難中用力攀爬的人們,唯有感情能給予養分。親情、友情也罷,愛情也罷,沒有什麽意義可談,都是為了能讓這人間變得幸福。

“我其實很不理解,你對小孩子那麽好,怎麽沒問過親情有什麽意義?她沈未明是多麽十惡不赦,對你的這份感情要這麽可憐。”

這些話像是連珠炮一樣對準宋見秋,讓她的心裏翻出一種強烈的抵觸,甚至,有一個她一直在說,“這個人已經越界了,這些話語對你來說是一種冒犯”。

讓她閉嘴吧,拿起東西來離開吧。

可她還是坐在這裏,已經數不清第幾次了,也記不清從什麽時候開始,她越來越熟練于忤逆自己。

見她不說話,喬銀繼續道:“而且人一定是會變的啊,你也一定是變了的啊。有一個你因為你的這些經歷,明明已經走在那麽前面,但你非要被另一個自己束縛在原地……”

她停下來了,其實她還有很多話可以說。對宋見秋的人生道理,她有太多不認同之處。但她想到沈未明紅着眼睛說“舍不得”的樣子,她不得不停下來。

很奇怪,此刻宋見秋看着喬銀的眼睛,卻好像看到了那個人。她的心突然一陣絞痛——那些她不願承認的輾轉反側,其實也是一種日思夜想。

“喬小姐,人不一定會‘變’。”沒有依據也沒有論證,她否認了喬銀的核心觀點。

“什麽意思?不會變,那遇到的那些事對人來說有什麽意義?”

喬銀也是從那些破敗歲月裏走出來的人,她也同樣經歷了絕望、重塑,正是因此,她才成為了現在這個她。

從前所不恥的可能成為現在賴以生存的;從前所信仰的可能成為現在所鄙夷的;曾經認為不抓住就再無希望的事情,可能早已在歲月裏沖刷殆盡;曾經認為可以輕飄飄放之任之的事情,可能變成日後無數個夜晚的輾轉難眠。

正因為這些不定數,每個人才無法完全确認自己會成為什麽樣的人。雖然她無法以自己來度量宋見秋,可她堅信宋見秋的理論大錯特錯。

“喬小姐,”再開口時,宋見秋的語氣放緩了很多,“我自認已經選擇了最合适的生活方式,我試圖輕描淡寫地活過這些年,在大多數人看來或許是天方夜譚,或許只有嘲笑,但至少,我想,我還是要堅持下去。”

她的這種娓娓道來,雖然闡述着“不會改變”的事實,卻讓喬銀莫名地有些動容。聊到這裏,她早已不抱着來時的目的。她嘆了口氣,後知後覺自己剛才的失禮。

本來應該沒什麽,但是是宋見秋的話,會冒犯到她嗎?

嘆息之後,她也随之變得柔和,說出了她想要表達的最後一段話:“讓我說的話,用一套準則來約束自己,然後越來越加深這套準則,才是讓自己更真實、更強烈地被釘在這個世界上了。

“雖然我沒經歷你的那些,雖然你也沒問,但我其實覺得,真正的從容是從容接受改變才對。”

她看不出宋見秋的表情有任何變化,她不知道,宋見秋已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高度緊張,她同樣不知道,自己的話、自己眼神背後透露出的沈未明的意志,已經讓眼前的人接近崩塌。

從第一口就察覺到咖啡的苦,因此她再也沒碰過自己的杯子。這段話說完——雖然宋見秋沒有任何反應——她拿起一旁的遮陽帽來便準備離開。

她從宋見秋身邊走過,後者突然起身叫住她。

“等等——”

在宋見秋的準則裏,這個行為或許是失态的吧。

喬銀停下來,轉身看向她。面對看起來終于不再冷靜的宋見秋,她沒有嘲弄或是什麽,只是很平靜地等待着宋見秋的話語。

“所以她怎麽了?”宋見秋問,“她……需要別人幫什麽忙?”

喬銀的眼中閃過一瞬訝異,眼前的宋見秋,竟有一種強烈的破碎感。憔悴,卻因為那份珍貴的柔軟而動人。

好看得有些無情的玻璃工藝品,終于還是為沈未明降下了片刻悲憫是嗎?

喬銀深深嘆了口氣:“我本來都不想說了,但既然你問了……”

僅僅說出這件事,就已經讓她痛心不已:“她查出癌症了,她說她沒錢治不得,我勸不動她。”

癌症——

什麽?沈未明嗎?

宋見秋幾乎沒能反應過來,她的手指緊緊按在桌面上,指尖因為太過用力而沒了血色。來之前她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消息,她的理智、她的一切冷靜、一切在這漫長掙紮中築起的心理防線,都在這一刻轟然坍塌。

她沒來得及說什麽——或者,強烈的沖擊讓她說不出話。喬銀再一次開口道:“宋見秋,我對你真的說不上了解,但如果你對她有一點點的感恩,如果你還有一點點溫度,希望你能救救她。”

她離開了,很久,眼前路過了幾波顧客,宋見秋還是僵在原地。

所以上天,她是個什麽樣的朽木,一定要用這樣的痛苦雕琢。所以上天,又要讓她感受與至親死別之痛嗎?

等等——

那個人,算是什麽至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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