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十八
電影院離書店不遠,但這一路還是讓桑绮緊趕慢趕。
書店關門得早,當桑绮氣喘籲籲地推門而入時,已然是半打烊狀态了。老楊倚老賣老地先走一步了,小林姑娘背着包與桑绮打了個招呼,也下班走了。偌大的書店便只剩下霍文濤,正做着閉店的工作。
“你這個時間點過來,是想騙加班費嗎?”霍文濤關上了二樓的燈,書店頓時暗了一半。
桑绮吞了下口水,跟在他身邊,“我聽阿萱說,我父母趁我不在,來書店了?”
霍文濤瞥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尾巴,伸手又關了一盞燈,“今天下午你走之後,本店一共來了三對中老年夫婦。”
他可真是,無時無刻都在慢條斯理地賣關子。桑绮默默翻個白眼,繼續聽下去。
“第一對進來,美滋滋地讨論着練舞的地點,随後買了本《廣場舞舞步大全》。”
“啊,應該不是。”
“第二對進來,怨氣十足地抱怨着兒媳婦帶孩子瞎講究,說自己以前一手帶大了三個娃,還能不懂帶孩子?随後買了一本《科學育兒百科全書》。”
“應該也不是。”
“至于第三對。他們進來之後四處看了看,上二樓吧臺點了兩杯飲料。于是,我上去做了一下自我介紹。”
“哎,”桑绮大驚,亦步亦趨跟得更緊了,“你怎麽知道那是我父母?”
‘啪嗒’一聲,霍文濤又熄滅了一盞燈——是書店裏的最後一盞燈。一瞬間,書店陷入一種寧靜之中,盈盈月光和路燈的光暈透過落地玻璃照進來,似是把二人的面容蒙上了一層皎潔的白紗,朦胧又美好。
昏暗中,桑绮仰頭看着他,似是努力辨認着他的輪廓,而霍文濤也意味深長地回望着她。他的目光羽毛一般撩過她的眉眼,掃過她的鼻尖和微微開啓的嘴唇,直到桑绮臉色微紅,甚至不安地倒退了半步,他才微微笑了起來。
他說,“這還用問嗎?你和你父親長得實在太像了。”
……………………
“所以,你是怎麽做自我介紹的?”桑绮陪着他鎖門,問道。
霍文濤頭也不擡,“如實介紹——我是霍文濤,是書店的老板。”
“然後呢?”
“然後……”他收起鑰匙,不解地瞥了她一眼,“還有什麽嗎?”
……的确,他倆之間除了雇主和暑期工的關系,好像也沒什麽可以介紹的了。
“那我父母說什麽了?”桑绮又問,下意識地跟在他身後。
霍文濤邊走邊說,“你若是想知道的話,不應該去問你父母嗎?回家問就好,何必特意來一次書店?”
“我……”桑绮一愣,“……我怕爸媽不會對我說實話。”
“為什麽?”
“……就像你上午所說的,一點小小的謊言能讓事情更順利,何樂而不為?興許我父母覺得你是個糟糕的人,書店是個糟糕的地方,但不想打擊我,所以不會對我說實話——當然,我只是舉個例子。”
“……所以,你認為我是個糟糕的人?”霍文濤挑眉。
“不……我說了我只是舉個例子。”桑绮道。
“好吧,所以你擔心你的父母不會實話實說,所以你特意跑來問我。可你為什麽覺得,我會對你實話實說?”
“哎?”桑绮一愣。
“興許我也覺得你父母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但我才懶得對你說那麽多,只想對你敷衍了事?”
“額……”
“你憑什麽覺得,我不會對你撒謊?”
“我……”她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
霍文濤低頭看着她,良久才笑了笑,“所以現在,你是篤定了我會開車送你回家嗎?”
“啊……”桑绮一驚,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竟下意識地跟他到了停車位,甚至下意識地拉開車門坐上了副駕駛座,“不是……抱歉,我自己回去就好……”
霍文濤卻淡淡道,“系好安全帶。別連累我扣分。”
這一路駕輕就熟,霍文濤目不斜視地看着前方的柏油馬路,而桑绮雙手交疊地偷眼瞄他,心裏依舊在意着剛才的話題。
“嗯……我父母和你到底聊了什麽?”她又一次把話題切換回來。
霍文濤起初是沉默着,沉默得桑绮以為他不會再開口回應了。但紅燈轉綠,車子在夜歸的車流中徐徐前行,他的聲音也平靜得亦如今晚的月光。
他說,“你父母向我道謝,說臺風那天,你離開書店時被迎面而來的gg牌劃傷了手臂,是我及時送你去了醫院包紮傷口,還送你回家。”
“啊……”桑绮瞪大眼睛。
“……然後,我說了不必道謝,因為……”霍文濤頓了頓,“因為劃傷你手臂的并不是什麽飛來的gg牌,而是書店洗手臺處偷工減料的窗玻璃。”
“什麽?”桑绮大吃一驚,“你居然實話實說了?”
霍文濤頓頓地點頭。
“為什麽呀,”桑绮急道,“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謊言而已!不然我爸媽可能會怪你,甚至會不讓我再來書店打工!”
“不為什麽,今天不是你自己說的嗎:撒謊是不對的。”霍文濤道。
“可,今天也是你自己說的呀:一點小謊而已,人的一生中誰沒撒過謊。”桑绮道。
兩個立場互換的人就這麽久久對峙着,沉默着,直到車子停在桑绮家附近。但桑绮一直默默僵坐,雙手搭在安全帶的卡扣上,卻始終沒有解開。
“好吧……”霍文濤嘆了口氣,仿佛投降一般,“我只是不想欺騙員工的父母罷了,雖然你的謊言讓我做了一回好人,但我受之有愧,就這麽簡單。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沒必要撒謊……哪怕你父母真的不同意你來書店打工了也無妨……畢竟打工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不是嗎?”
“……對。”桑绮悶悶道,“沒什麽大不了的。今天朋友還在問我,為什麽總窩在書店裏……”
“為什麽呢?”霍文濤問她,聲音竟有一絲深沉。
“為了寫劇本。我答應了表姐,再多寫個劇本的。”
“但這個暑假,你似乎什麽都沒寫。”
桑绮一愣,頓時說不出話來。她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起初她願意來書店打工,不過是想聽多些八卦方便撰寫劇本罷了。但不知從何時起,她沉浸在日複一日的家長裏短中,早就忘記了自己來書店的初衷。
是的,她居然下意識地用了‘沉浸’這個詞語,連她自己都不明白書店到底哪裏吸引她,但此刻的她卻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
她一步步往家門走去,轉動鑰匙走進家門,正在客廳看電視的父母于是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她。
桑绮吞了下口水,笑得肌肉僵硬,“我回來了。”
………………
對于父母可能會有的質問,桑绮預想過很多。但她卻始終無法為自己編出一個合理的回答來——
确切地說,她無法解釋自己對書店,或者說是對霍文濤的……袒護。
但,出乎意料的,父母竟然沒有質問她關于書店的種種,只如尋常一般地讓她早點梳洗睡覺。桑绮于是愣愣的,直到拿着睡衣走進浴室前,她終于忍不住反問道,
“爸媽……你們沒什麽要問我的嗎?”
二老正關了電視準備回卧室,聽女兒這麽一說,他倆反倒一怔,“問什麽……啊,你知道我們今天下午去書店了吧。”
桑绮點點頭,“是阿萱告訴我的。”
“我們不過是想看看你打工的地方,順便見一見你老板。”桑爸爸道,随即苦笑一聲,“他倒是個不錯的人。”
“對啊,”桑媽媽也笑了,“看着是個誠實可靠的人。”
“好吧,”桑绮心虛地撇撇嘴,“反倒襯托得我不誠實了,對嗎?”哦天呢,這難道就是霍文濤實話實說的目的?
桑家父母于是交換了一個眼神,頓了頓,才由父親開口道,“女兒,其實我們做父母的,從來不奢望孩子能永遠對我們坦誠,那不切實際。你長大了,有自己的小心思,那很正常。”
“我……”桑绮聞言,臉漸漸紅了,她捧着睡衣的手臂緊了緊,“對不起……”
“當然,如果以後你願意對我們坦誠,那再好不過了。”父親的聲音很溫柔,沒有半分逼迫,“因為,如果你願意始終對某個人保持坦誠的話,那一定是因為愛。”
父母說完,回卧室去了。留桑绮在浴室門口發了許久的呆,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哎,自己怎麽好像還是被拐着彎地罵是不孝女了?
…………
隔天上午,雲間書店二樓落地窗邊。
霍文濤端着紅茶悠哉悠哉地坐了過來,“很高興看見你,今天依舊作為我的員工出現在書店。”他的聲音竟真帶着幾分喜悅,還興致勃勃地探頭看着電腦屏幕,“你在回複昨天的留言嗎?”
桑绮點點頭,回複着昨天留言的無語男人,
“昨天有人告訴我——因為如果你願意始終對某個人保持坦誠的話,那一定是因為愛,并且我覺得,那一定是很多很多的愛。因為用撒謊來掩蓋生活中的小麻煩實在是太容易了,容易到可能會讓人忘記,愛情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很好,”霍文濤看完,贊許有加道,“這種好像說了什麽,又好像什麽也沒說的文風,正是本店留言板最标準的回複模式。你現在深得我的真傳。”
“沒辦法,畢竟書店是要開門迎客的,我們是要賺錢的,難不成真的痛罵他是渣男然後勸他們分手嗎?”桑绮道。
“哇……”老楊握着計算機路過,“桑小姐這話說的,很有老板娘的感覺。”
霍文濤于是瞥了他一眼,“話說老楊,七夕節那晚我提前放你下班回去和舅母浪漫,後來怎麽樣呢?”
老楊腳下的步子一頓,想起那晚自己對老婆說‘胖了就胖了,你胖點兒反而更好看’,這——算不算是一種息事寧人的小謊言?
霍文濤又順勢問小林姑娘,“七夕那晚我也放你提前去相親了,後來如何?”
小林姑娘洗杯子的手停下了,想起那晚自己對着禿頭加凸肚腩的男方,一邊假笑一邊說‘男人成熟一點也挺好的’,這——算不算是一種粉飾太平的小謊言?
一陣風鈴聲響起,是阿萱推門進來了。她麻雀般叽叽喳喳地直奔二樓吧臺,單刀直入地問桑绮,
“我親愛的表妹,差點兒忘了問你。還有半個多月就要開學了,你答應替社團寫的新劇本,進展如何了?”
桑绮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卻又勉強扯着一抹微笑道,“……啊,在寫了……略有眉目,略有眉目……”
随即就聽見一旁傳來霍文濤,那終于繃不住的噗嗤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