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娘娘的尾巴

第26章 娘娘的尾巴

“娘娘……”沈京辭一開口聲音有些低啞, 他難得無措的看着江微瀾。

江微瀾神色如常,仿佛一切都是他自己心中無恥地觊觎着當朝太後,自作多情又想入非非。

“回神了?”江微瀾将手中的三炷香插在香龛中, 才側眸分他一個眼神。

“微臣……失态了。”他也僅這般解釋着自己方才的心不在焉。

江微瀾黛眉微挑, 看着他轉了話鋒:“跟着哀家待了這麽些時日, 如今累的成了這番模樣, 若是叫你那心上人瞧見不知該有多心疼。”

沈京辭斂着眸子抿了抿微紅的唇,默不作聲。

他哪裏有什麽心悅之人,不過都是他為了多同太後娘娘待上幾天, 才拿出來當幌子的。

再者說來, 他先前曾與娘娘提及的那些,什麽溫和良善善解人意,什麽最擅政事,哪樣不是她?

他不回應江微瀾的話, 江微瀾也看了出來他如今的低迷。

只見他正是垂着眸子,若是此刻沈大人身後有條尾巴的話, 眼下一定是垂下來的。

“怎麽, 便是幾日不見也半分不想心上人?”江微瀾看着他道。

“并非如此,”沈京辭好容易憋出一句, 擡眸認真的看着江微瀾, “娘娘, 實不相瞞, 微臣心悅之人如今生了怪症,郎中也來瞧過,卻說需好生靜養, 他們舉家搬到江南老家,說是好些了再打算回京。”

江微瀾了然地點了點頭:“竟是如此, 難怪你對此避而不談。”

只不過,她先前派人去查沈京辭的底細之時,未能查出此番,想來作為暗閣一員,沈京辭也是能将她藏的嚴嚴實實。

“正是,倘若微臣去了江南,便不能再為娘娘效力。”沈京辭看她像是相信了此事,暗暗松下了一口氣。

江微瀾回想了一陣,看着他道:“說來,這些時日你的确未曾好生休息過,成日待在哀家這邊哪裏行?”

“娘娘這是一定要趕微臣走嗎?”良久,沈京辭低聲問道。

他這番模樣,江微瀾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竟是一瞬間看到了淩錦禦的影子。

也是,都是這個年紀的男子,難免會有這種錯覺。

“哀家哪裏有趕你走了,”江微瀾好笑的擡眸看了他一眼,“你怎麽……”

沈京辭是京城裏朝堂上人盡皆知的佞臣,可這所謂的“佞臣”也只是處事手段很辣了些,卻未曾如他們一般魚肉百姓。

人們只知曉畏懼他,卻忽略了他的年紀,他也不過同錦禦差不多年紀大。

如今他這番作态像極了當年的淩錦禦,她便不由的又将兩人扯在了一起。

江微瀾不容反駁地象征性向他肩上拍了兩下:“不管如何,今夜你必要回沈府好生休息。”

*

安裕蟄的事在朝堂上引起了軒然大波。

貪官污吏向來是會重罰的,更何況安裕蟄犯的不是一樁兩件,皇帝大怒,一時間竟分不清他究竟在為安裕蟄怒,還是太後娘娘今日複朝,朝堂上一時噤若寒蟬。

他的罪名含糊,但多數罪名累積到一起,便是他所承受不住的。

而前些日子被宴請的群臣如今同受了驚的鹌鹑一般,即便是知曉其中的內幕,沒人敢站出來說沈京辭些什麽。

像是生怕自己被沈京辭抓去做人肉交子。

高位上是面沉如水的皇帝,他幾近要将手中的折子捏成湮粉:“安裕蟄,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下首是趴跪着,正抖如篩糠的安裕蟄,他離得沈京辭極近,不由得瞥了一眼身旁那只翹頭鍛履,聽着皇帝喚他,當即顫了顫。

“微,微臣……”安裕蟄話未說完,身旁冷淡的聲線響起,将它後面的話打斷。

沈京辭聲音微冷,讓人聽不出起伏:“陛下,如今證據确鑿,何故再聽一個将死之人狡辯?”

大殿靜可聞針,淩啓康的臉色難看極了,狠狠将手中的冊子朝着下首趴跪着的安裕蟄扔了來:“真是放肆!如今朕連問都不能問一句了嗎,這皇位幹脆你們來坐!”

沈京辭揚了揚眉,朝着他跪下道:“微臣不敢。”

重重疊疊的帷簾後,是被層層淡紗遮住臉上神情的江微瀾。

原本平直紅潤的唇角,如今微微勾起了些。

不敢?

他沈京辭有什麽不敢的,他最敢了,如今怕是恨不得将淩啓康這昏君踢下臺親自做。

淩啓康緩了口氣,道:“罷了,起來吧,朕不怪罪于你。”

“陛下……”安裕蟄只手捂着心口,一張溝壑錯綜的老臉上滿是淚痕,“臣知曉自己如今犯下了滔天大錯,負了陛下對臣的期望,而貪污的罪名足以讓臣落得個千刀萬剮的下場,可臣也算是看着陛下生長到一國皇帝的老臣了,想到如今陛下根基不穩,老臣就無法長眠,到了地底下也無法向先帝交代啊。”

說罷,安裕蟄悔恨交加地捶得胸口邦邦響,下巴那一绺白須也跟着抖抖,又跟着猛地咳了幾聲,聲音同被煙火炙烤過一般沙啞難聽,滿是風燭殘年的老态。

“安大人……”淩啓康眸中的情緒緩和了幾分。

沈京辭沒有打斷他,只是這般眼看着,聽他繼續道:“先帝臨終前,囑咐過我們這幫老骨頭,定要好生輔佐着陛下,我們在陛下面前亦是發了毒誓,倘若皇位被臣子觊觎,陛下又受佞臣擺布,老臣無顏再面對先帝!”

原本正是門可羅雀的朝堂,不知是誰嘆了口氣,大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也是頗為無奈。

如今能站在君王面前朝堂之上的,哪位資歷不老,而自先帝登基起,他們便為先帝效力,想要在朝堂上大展身手,争那史冊上的千古留名。

如今一晃幾十年過去,先帝早已不在,當初雄心壯志的臣子們,如今也成了魚肉百姓的佞臣,真是造化弄人。

“奸佞之臣?如今北辰最大的奸佞之臣,不就是安大人你了嗎?”沈京辭淡然的笑了笑,一旁的安裕蟄頓時噎的說不出話,只瞪着那雙渾濁的眸子看他,“再者,無論如今陛下如何,安大人也是要去面見先帝的,倒不如好生将北辰這些年是如何被奸臣蝕蟲蠶食的,同先帝完完整整敘述一遍。”

沈京辭沒去看身邊的安裕蟄如今面目有多猙獰,道:“陛下這裏,自有我和諸位臣子輔佐,安大人放心去面見先帝便是。”

安裕蟄似乎還等着皇帝為他說些什麽,想再掙紮一番,卻見陛下垂着眼眸不作聲。

“陛下,”安裕蟄蒼老的聲音愈發凄涼,“陛下……”

淩啓康緩緩別過了頭,不去看他。

安裕蟄算是看着他長大的一介老臣了,他還記得當年父皇處理朝政繁忙,一衆大臣戰戰兢兢在宣政殿門口等着內監傳昭。

他方經過宣政殿想去找父皇時,便一頭撞進了安裕蟄的懷裏。

“太子殿下慢些,”面前瞧着沉穩的中年男子将他身子扶正,對着年紀尚小的孩童道,“陛下還同大臣們正商讨着政事,殿下恐要再多等一會了。”

此後他便時常能見到安裕蟄一行人,而安裕蟄每每見他帶着功課來宣政殿時,碰上他問也總會耐心教導幾句。

但因着當時朝局變動,安裕蟄被父皇一貶再貶,最後便鮮少從宣政殿見到他。

他仍記得這位幾近陪伴他六七年的大臣,他同別人不一樣。

他看得出其餘大臣帶他恭敬客氣,疏離或是谄媚,而安裕蟄為人親切,父皇留給他的政事課業,他看過也會對他進行點評與誇贊。

父皇曾多次否認他的見解與決策。

到安裕蟄卻說,父皇是險中求勝,險中求勝一旦不小心便可能跌落深淵,而他的法子看起來更加穩妥,溫水煮青蛙有何不可呢?

那日父皇心情欠佳,見着他與安裕蟄走得近,待到臣子們退下後便斥責他,說他在政事上畏手畏腳,配不上這個理應殺伐果斷的位子。

他不曾反駁,他雖是北辰的太子,父皇在政事上卻沒有親自教導過他,坐在北辰儲君這個位置上,他只有母後太傅和安裕蟄。

可母後是後宮女子,後宮向來不得幹政,太傅的見解太過片面,唯有和安裕蟄一起的短暫時刻,他才能通曉些。

待他登基後,第一件事便是要将那位一貶再貶,受盡苦頭的安大人一手提拔上來。

他雖為九五之尊,在朝堂上卻孤立無援,安裕蟄是難得盼着他好的臣子。

“陛下,臣,不願再看陛下為難,”安裕蟄那雙渾濁的眸子沒有去看他,只看着他身後那一扇屏風,像是透過屏風在看誰,“臣犯下了大錯,而今臣将死,只願陛下能将北辰王朝掌控在自己之手,切莫被奸臣蠱惑……”

沈京辭垂眸,看着地上那個好似蒼老許多的身影:“安大人的話未免太多了些。”

安裕蟄笑了笑,并未搭他的話:“臣臨死谏言,太後一介女流之輩,見識短淺又誤家誤國,北辰向來沒有女子幹政的先例,還望陛下為家國考慮。”

朝堂上靜默的諸位大臣手中的朝笏不禁低了些,擡眸看向那扇屏風。

屏風後層層紗幔裏的身影端坐在那處,仿佛被指控的人不是她一般。

沈京辭冷聲道:“安大人,将死罪臣無權谏言。”

“……望陛下聽信忠臣谏言。”安裕蟄那雙蒼老的手微顫着,将頭上那頂烏紗帽摘下。

這頂帽子他戴了多少年,安裕蟄也記不清了。

他原本也是當年那些有着淩雲壯志,想要報效北辰,報效君王的大臣,可在高處坐久了,難免也會生了異心。

先帝鮮少聽他的谏言,多少年裏他都是壯志難酬,直到那日碰見年齡尚小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年齡雖小,關于他對政事的看法卻有着自己獨到的見解,而兩人的見解不謀而合。

太子殿下賞識他,而殿下不知曉的是,他在朝堂之上是被打壓的那一個。

幸而太子殿下後來登基,念及兩人先前舊情将他又提拔了上來,他這一生也算老年得了平步青雲。

安裕蟄将那頂烏紗帽端端正正的放在面前,三拜面前年輕的帝王:“臣,安裕蟄,今日在此拜別陛下。”

殿門外的禦林軍等了許久,如今聽着這話便要往裏走,将人帶出去。

誰料到地上趴跪着的安裕蟄猛的站起,朝着一旁的雕龍金柱一頭撞去。

沈京辭眸色微凜,待到察覺安裕蟄不對勁之時,早已攔不住這一心求死之人。

他用足了勁,狠狠一頭撞過去,只聽整個大殿內砰的一聲巨響,雕龍舞鳳的柱子上入眼滿是一片黑紅的血跡,順着細密繁複的花紋緩緩往下流。

下首的大臣們驚懼一片,離得近些的大臣就不幸被濺了一身鮮血的,慌亂地向後退去。

那處亂做一團,不知是誰踩了誰的腳,誰拉了誰的袖,紛紛倒在地上,兵荒馬亂。

而高位上做的淩啓康也沒有好到哪裏去,他呆愣了好長時間,好似沒有反應過來剛剛發生了什麽。

祈安二十三年冬月,奸臣安裕蟄上交田畝宅院,谏言不成撞死在紫宸殿。

這是淩啓康違背了太後與朝臣,能給他最後的體面。

……

太後今日心緒欠佳,想來不論誰上早朝碰上血濺當場的局面,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江微瀾沒有心思用午膳,下了早朝便去了慈寧宮內佛堂。

慈寧宮內的佛堂不比宮外的佛堂小,精雕細琢描金的佛像從高處俯瞰着人們,憐憫又慈悲。

江微瀾點上一炷香,朝着佛像拜了拜,看着佛像一側的高架上整整齊齊的,滿是入了皇室宗碟的排位,久久不語。

高架上的一面衆多排位旁都點了明燭,寒風被悉數擋在了門外,明燭随着她的動作微微搖晃。

她原以為今日會相對容易些,即使安裕蟄是個有手段的,但有着沈京辭宴請群臣那日的前車之鑒,想來也沒人敢出來造次,而一個罪臣也不出什麽大風浪。

可她忘記了,安裕蟄就是一只鬣狗。

安裕蟄非但沒有如她所想一般,為着罪名糾纏不休,或是求淩啓康如何,反倒自己當朝撞柱自盡,臨死前不忘撕咬下她的一塊肉來。

倘若安裕蟄為着那些罪名糾纏不休還好說,又或是去求陛下如何,她也能以罪臣的名義去打壓。

但安裕蟄偏偏提及的是太後幹政,淩啓康同他關系更為親近,待安裕蟄死後,他自然會因此傷神,而安裕蟄死前提及的太後幹政,自然會引起他的懷疑與不滿。

淩啓康還是太子之時就對她的成見頗大,更莫要說現在,如若有機會将她拉下臺,狠狠踩進泥潭裏,他定然不會猶豫。

而安裕蟄的死就是最好的時機。

佛堂外的天色好像隐隐陰沉了許多,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籠罩住了整個皇宮,風雨欲來。

佛堂的門被推開,鴛禾的袍子還帶着一身的寒意,道:“娘娘,沈大人如今在門外求見。”

江微瀾默了會,沒有回頭去看她:“哀家如今在佛堂他都要找過來,能有什麽要緊之事,不是讓他回去好生休息嗎,怎麽跟條尾巴似的?”

鴛禾輕嘆一口氣:“可是娘娘的尾巴在外面凍上許久了,妾勸說不動……”

江微瀾這才回頭看了她一眼,臉上的神色展開了許多,并沒有因着她這話生氣:“膽子愈發大了,如今你都開始拿着哀家打趣了,往後還了得。”

“娘娘恕罪,妾這張嘴唯獨跟娘娘在一起才沒個把門的。”鴛禾吐了吐舌頭。

“讓他進來吧。”江微瀾道。

佛堂滿是帶着檀香的暖意,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殿內還似有似無的帶了一股冷香。

沈京辭在外面等的時間不長,不過是因為紫宸殿與慈寧宮佛堂裏花的腳程長了些,如今裹着一襲狐絨大氅不至于冷的打顫。

殿外的冷氣呼吸久了感覺鼻腔刺痛難忍,好似今年冬日的寒涼直擊肺腑。

踏進佛堂的那一刻,沈京辭将那扇門關緊,生怕殿外的寒氣混雜着風雪沖到太後娘娘。

“哀家不是叫你早些回去,怎麽還沒有回沈府,風雪愈發大了,再晚些怕是連宮門都出不去。”江微瀾在佛像面前點燃兩盞酥油清燈。

她站在大佛面前背對着殿門,聽聞沈京辭進來也并未回頭。

佛堂裏雖是暖融融的,但江微瀾沒有脫下肩上披的那件兔絨大氅,宛若虔誠的女仙在誠心祭拜。

幽深飄渺的香氣好像與面前的女仙相融合,女仙如瀑般的青絲不似那夜般披在身後,而是被鳳凰朝日的發簪與後壓簪束起,女仙下凡染了凡塵,太後的威嚴與氣度顯露無遺。

佛堂難得的寧靜與她的背影極為相襯,沈京辭一時又要看怔了神:“微臣……想到今日安裕蟄這番,自覺并不會這麽簡單。”

“确實如此,”江微瀾将火折子的蓋子蓋上,火苗在她手上熄滅,而後轉身看他道,“沈大人專程來跑這麽一趟,可是有法子了?”

“微臣愚鈍。”沈京辭喉頭上下滾了滾,道。

江微瀾好笑的看着他,道:“你愚鈍?你若是愚鈍,這世間還有沒有聰慧之人了?”

“慣會胡攪蠻纏。”這是江微瀾最後給他的一句評價。

這些話都在他耳朵裏仿佛都是褒獎,沈京辭耳尖微紅,不自覺的輕咳一聲。

他方才沒有聽到江微瀾與鴛禾兩人之間尾巴的言論,可即便沒有聽到這些言論,也不影響沈大人如今身後那條無形的尾巴微微晃動着。

沈京辭唇角微不可察的勾起一絲弧度:“娘娘肯重用微臣,不嫌棄微臣魯直……”

“心中的彎彎繞繞多了些,總還要哀家去猜你的心思。”江微瀾走到了他的面前。

身後那一排排明亮的燭火也随着她的到來晃了晃,光影間,沈京辭瞳孔驟縮。

江微瀾還沒反應過來怎麽一回事,面前的沈京辭朝她壓來。

她沒有料到沈京辭會有這麽一番舉動,不由得瞪大了眸子,對上眼前那雙黑沉泛着微微墨綠的眸子,她紅潤的唇微張,腦中一片空白,一時間竟是忘了說什麽。

他微微低着頭,保護般的将她圈在懷中,被人掌控的壓迫感排山倒海般朝她壓來。

溫熱的鼻息噴灑在她耳畔,長睫有意無意的掃在她的側臉,帶着陣陣說不上來的清茶香,酥麻微癢的叫人難耐。

沈京辭悶哼一聲,那雙好看的眸子微斂,纖長濃密的長睫顫了顫。

腰間那長組玉佩叮當作響,同沈京辭腰間那枚白玉緊緊纏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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