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02

第五章 02

妙手回春

第五章02

封鎖前,李春江家的電話就被切斷了。他急匆匆給竹文青去信,告訴對方,他們安然無恙,叫對方不要挂念,如果可能,他們暫時還要搬家。他把新住址用很大的字體寫進信裏,可惜那封信沒能寄出本地,就丢失了。

李老爺早派往外地商洽房子的人,遲遲沒能回來,他以為先付的那筆押金就此打了水漂。封鎖一至,全家人沒能逃出去。

年關将至,沒一點節的氣氛,到處都死沉沉。白天不是放槍就是沒頭沒腦地轟炸,晚上總能聽見不間斷的叩門聲,和嘶喊聲。老宅子搖搖欲墜,房頂上的白灰呼啦啦地往下掉。家裏一大片田,早給糟蹋得不成樣子,全家人門都不敢出,吃了好幾天剩飯。李老爺有些受不住了,把家裏的臨時積蓄埋在院子裏,帶着一家大小換了下人的破衣裳,舍棄老宅逃去鎮上的教堂。

那裏難民及多,都是些逃出性命的窮苦人,靠教會的施舍過活,只是這裏已沒了曾經的洋和尚,清一色中國人。

環視教堂裏的那些陌生難友,李春江方才想到,他之前寄的那封信,恐怕沒能順利抵達竹文青手中。他擡頭凝視高高在上的神的塑像。神正向衆人伸展開雙臂,慈祥地微笑着。他望着他,回憶起兒時在這裏的太平生活,默默祈禱這裏的人能夠平安、家人能夠平安、他自己也平安,能順利地回北平去見竹文青。

封鎖總共持續了一個多月,日本人的腳步往長城一帶移去,教堂裏的人才紛紛散了,那些無家可歸的,依舊留下來。教堂也沒能幸免,解除封鎖的最後一天,它被炸掉了一個房角。

李老爺率着花子似的一家大小回到自家,那裏竟也破敗不堪,兩間屋子的牆被震塌,宅門也頹了一半。李老爺夫妻二人痛哭不已,李春江卻為全家平安而慶幸,也為他自己慶幸。

早被李老爺派出去的人不久後竟回來了,他告訴衆人,在臨近南京的鄉下買了所舊宅。李老爺既命三個兒子挖出院子裏的錢物,又派人把存在國內銀行的錢,通通轉去外國銀行,領着一家子匆匆逃了。

火車上颠簸整整一個星期,又雇驢車行去一天多,他們總算平安地抵達新家。全家人累得不成樣子,女眷一個個亂了頭發,男人則滿面灰塵。

這舊宅子整體成個“井”形,周圍全是平緩而圓潤的山丘。

寒春未退,那地方一邁出宅子大門,還滿眼的綠油油,盡是無際的,瘋了似的野草。趙四小姐因此而玩笑:“這可真是早春!好兆頭!”李春江卻以為,這不過是季節錯亂。

一灣将涸的水溝,門前橫過,宅子背靠着山,乍看來,老宅就像個白慘慘的磚墳,只差一束碑。

那地方還沒通電話,李春江只好給竹文青連寄去幾封信,可惜也從來似石沉海底,杳無回音。他最後托人寄出去的一封信,還沒被帶出山坳,就給趙四小姐截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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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嫁進李家,與李春江第一次見面,趙四就搞不明白,為什麽李春江不喜歡她。其實,她的心裏,也根本沒有李春江。她誰也不愛,也不愛她自己。

從小,她被教育成一個溫婉娴熟的女子,裹過腳,後來趕上民國,又放了。腳到現在還有點殘,走起路來,身體微微右傾,走遠路還會疼。她恨那教育,也恨家人把她塑成現在這樣。但家人告訴她:“男人都喜歡三分病态的女人,所以讓她們裹腳,走起路來呀,弱柳扶風!那個妩媚!如今跛了腳,不是正好?”他們還很認真地跟她講:“男人呀,要找太太也找你這樣子的小姐,那叫閨秀!”她竟當了真,直見到李春江,才知她這樣的女人,其實最遭男人厭惡——殘疾,沒一點情趣。她偷偷看了些李春江從倫敦帶回的雜志,雖然不懂英文,但那上面形形色色的開放女性,直叫她一陣陣臉紅發燙。她從不知,這世上還有如此暴露的泳衣、不懂外國女人為什麽喜歡高跟鞋、沒見過肉色的高筒瓦……她忽然受了很大的刺激,特別是去過北平後——她穿着滿清時的旗裝——是她母親壓箱底的寶貝,梳着舊式發髻,活像個僵屍,給人當猴子似的看。

可不管怎麽說,李春江終究是她丈夫。她從家人那裏得來的經驗也告訴她:中國的夫妻,能夠像陌路人一樣,生活一輩子。

她知道,與她同房不同床的丈夫,一直在給一個男人寫信。所以她并不疑心,還道丈夫在北平的生意出了問題。她想秘密地幫助他,迫使他認定她是個好妻子。她終于截下一封信,可她不識字,便拿給李老爺看。

那信裏寫着:文青,這已不知是寫給你的第幾封信了,不曉得之前的收到沒有?為什麽遲遲不回我呢?我不怨你,只恨自己沒信用。想必封鎖的事,已從報上知道?我現在随家人搬去了新地方,下面是地址……記得一定回信給我,不要叫我牽挂。念你!愛你!愛你!

用紅墨水畫了很大的,兩個連在一起的心。

信裏還寫了許多情愛的話,最後問候了竹文青的家人。

李老爺讀罷這信,抽搐着山羊胡破口大罵:“不争氣的東西!”信往方桌上一拍,吓得趙四一驚:“爹……”李老爺指着她:“你去!去把那個敗家的給我叫來!”

“誰、誰呀?”趙四怯怯問。

“還有誰?你男人!”

趙四點點頭,跛着腳親自跑上樓去叫李春江。

李春江正一個人坐在窗前,盯着天井裏嵌着的一小塊天憂悶。趙四忽然喘籲籲來叫他,他也一愣:“爹叫我幹什麽?”趙四搖搖頭,不敢說自己種下了禍根。李春江不明所以,随她下樓了。

老宅樓下的廳,借着天井灑下的,晌午的陽光,還昏沉沉,像睡着似的。廳裏,彌散着一股微微刺鼻的木頭黴味兒。

“爹,啥事?”李春江走近,一下子闖進了碩大的陰影。李老爺坐在他正對面的文椅裏,在更陰暗的地方盯着他,手指頭戳着方桌上那封信:“不學好的東西!這是啥!?”老太爺不問青紅皂白地大罵,“我就說那姓竹的咋那麽好心,砸了鋪面還來倒貼?原來是這麽個玩意兒!想讨我的好兒?打錯了算盤!”

盯着那信,李春江一愣。他搞不懂,信怎麽就到了父親手裏:“爹!這打哪兒來的?”他問,上去就搶信。卻給李老爺一把撸過:“要不是你媳婦賢惠!你老子還給你蒙在鼓裏!”

李春江回頭瞪了一眼滿臉無辜的趙四。趙四也絕沒想到,家裏竟出了這樣的醜事,還波及到她。

“看啥!不服咋的?”李老爺狠狠敲了李春江一拐杖。膝蓋一疼,李春江不得不跪下:“爹!”他擡頭盯着高高在上的父親,“這、這事本來想跟您說,可、可……”

“可什麽!!”李老爺逼問。

李春江洩氣地道:“可誰知你們也不問問我的意思,叫三弟代我娶了親!爹!這我決不認!”

“呸!”李老爺朝兒子臉上狠狠啐一口。李春江沒有躲閃,聽老父罵:“問你?要是問了你!李家遭叫你敗光了!”李春江膝行向前:“怎麽是敗家?大哥已有了兒子。”他一指趙四,“這妻子是三弟娶的,說是替我,還不是他們拜的堂?就讓他們倆……”李老爺的一個耳光,叫李春江閉了嘴。

捂着刺痛的臉,李春江目送氣得顫抖的親爹離開廳堂,再沒說一句話。始終默默立在一旁的趙四,咬着帕子,早嗚咽成一團。

不久,趙四把李春江與她同房不同床的秘密,也告訴了李老爺。她恨李春江不拿她當人看,兄弟間推來推去,壞了她的名聲。

毫無懸念地,李老爺教訓了李春江一通。仿佛李春江不是他的親兒子,他将世間一切的,可辱得人自殺的、最難聽的、最不能入耳的話,全搬出來砸在李春江身上。家人來勸,他也不肯住口,反罵得越兇。

李春江倒鎮定,跪在那裏,仰頭直直盯着翹了山羊胡的老父,不回一句嘴,好像正挨罵的不是他。他想,倘家人能就此原諒他的感情,并且理解他,那麽就是叫他奉上性命——不!還要留着命去見文青!就是背負再大的屈辱,他都願意——只要能和文青,在一起。

李老爺罵累了,歇了歇,話鋒轉了矛頭,直刺竹文青。

李春江聽着,低垂了頭,壓抑、盡量壓抑,他攥緊了拳,可言語越來越兇猛。他甚至能夠想象得出,若竹文青這會子在這兒,一定羞憤得斃命了。他受不了,受不了旁人對竹文青随便指摘,一丁點兒都不容,哪怕是自己的至親。他終于跳起身,翻臉了,平生第一次忤逆父親。他瘋了似地地抓住父親蒼老而嶙峋的肩骨,逼問着:“文青怎麽了!?他哪裏不好!?砸了他的鋪子不算,還要羞辱他!”

李老爺吓呆了,啞啞地說不出話。家人見狀,也不敢插言。李春江又瞪着周遭的人,視線最終落在一臉驚詫的趙四身上,咬着牙,低低道:“至少,他絕不會像一些腐爛了心腸的,做出讓人惡心的事!他絕不會,絕不會背後捅人一刀!”說話間,他忽然放開李老爺,又沖過去一把扯住趙四。

趙四吃一驚,大聲叫喊。李春江只不聞,把她扯進他們的房,鎖了房門,摔她到床上,俯下身瞪着她:“你不是就想跟我幹這個?!”聞言,她吓得大叫救命,引來家人在外面不住地拍打房門。他早氣昏了頭,什麽都看不見、聽不見,只想報複眼前這女人。

是她!是她!是她叫文青無辜受辱!

他真恨,撕裂趙四身上的衣裳,自己也丢了外套,撲倒她。她哀求着,哭嚎。他扇了她一巴掌,她忽然安靜下來,默默流淚。

他從來都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動手打一個女人,哪怕那個女人騙走了他的一切。他微微一怔,鎮靜了會兒,倒抽一口冷氣,緩緩起身,立在床邊,俯視床上縮成一團的女人。

她散亂了發髻,衣不遮體,肚兜也撕了,露出一只潔白的乳。他盯了盯那乳,惶惶地轉開了視線。飽滿的、白荷包似的乳,若在當初,該對他有無限吸引力,而此時,竟一點誘惑都沒有了。他背了身,遲遲走兩步,走去窗邊,癱進椅子裏,頭枕着椅背,閉了眼,心上、腦海裏,隐隐閃爍出來的,只有竹文青那細膩緊質的軀體……那麽青春、健康而純潔、毫無瑕疵、晶瑩剔透……他只想要那個,那種美,那麽純粹的美。

屋子裏,兩人沉靜了好一陣。門外的人聽裏面再沒動靜,悄悄地散了。

日漸西去,這對極不和諧的夫妻,還彼此沉默着。趙四偷偷整好衣服,角落裏觑着李春江。她從沒想過,一貫溫文的丈夫,竟變得這麽可怕。她不懂,一個人為什麽瞬間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她盯緊李春江疲憊似的側影,先開了口:“……我、我沒打算叫爹知道,真的……”看對方閉着眼不言語,又道,“還以為出了什麽事……總見你寫信,就想幫你……可、可你說什麽要我跟你弟弟,這是什麽道理?我真氣急了,才……”

李春江緩緩張開眼,她吓得閉了嘴。他不屑地瞥來一眼,她忙借機:“你忘了麽?小時候兒,我偷偷地跟着你,咱倆一塊兒上那長毛子廟……”

“我不記得。”李春江不留情面地切斷她的話,粗暴地撸了撸頭發,原本整齊的發型,亂了。

她有些退縮,猶豫着,咬一咬牙,還是開口:“為什麽?為什麽現在變得這麽讨厭我了?”她盯着他的側影,目不轉睛。他卻呆呆盯着正前方,不知什麽地方,嘆息了一聲,低低緩緩地道:“我從沒有讨厭過你,小時候的事,真的記不得了。”她聽着,眼裏一亮,可他又說:“但,我不愛你。”

她不明白了,這和愛有什麽關系?上一次,他沒給她解釋什麽是愛。這一次,她又不敢再問。他卻問了句:“你……難道你就愛我麽?”他終于從椅子裏起身,直視她。她吓得發了慌,兩手揪緊衣領,低頭不語,發遮住了她蒼白的臉。

他走上前幾步,幫她把長發捋到耳後,追着她的視線:“難道,你情願跟一個自己不愛,也不愛你的人,過一輩子?圖的什麽?”

“可、可這是我娘應的親……”她找不出什麽更好的借口,輕輕道。他在床邊坐了,與她隔了相當一段距離:“既然這樣,為什麽嫁來的是你,不是你娘?”她困惑地搖搖頭,完全不懂他要說什麽,聽他又慨嘆了句,“你也該醒醒,睜眼看看這世界了。”

他為剛才動手打她的事道了歉,再不言語,一個人收拾起行李。她卻只看着他,也不說話。将入夜時,他逃出了頭頂只有井大一片天的家。

荒草,齊腰高。茫茫的草地,沒有邊際地接着夜幕,他在這片草地間穿行,腳步異常輕快。

夜色正凄迷。月,正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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