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02
第六章 02
妙手回春
第六章02
文君見阿瑞闖進來,吃一驚,卻沒搭言,埋了頭就走。
“嘿?你他媽還裝看不見我是怎麽着?”阿瑞沖上去,捉住文君的胳膊。孫掌櫃忙上來拉他:“我說你幹什麽?放尊重些!”
“尊重?”阿瑞樂了,“我用得着跟我媳婦兒尊重嘛!”
兩人一陣争執,把正房裏的母子驚了出來。竹太太見阿瑞到訪,也是一愣。竹文青根本不想見他,話也不說,轉身回了自己房裏。
礙着跟周媽多年的主仆情分,竹太太不好直接回絕阿瑞,冷着臉問阿瑞來做什麽。他低聲下氣,說賠不是來了。
竹太太又問起周媽。
他說:“我媽就是挂念着兒媳,知道這事兒教訓了我,我也知錯了,她老人家叫我來接文君。”他給竹太太作揖,“媽,我們好歹是夫妻,俗話說,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
這話正刺進竹太太心裏,雖然心疼文君,可她更信好女不嫁二夫的老禮。
怕文君要給人指摘,竹太太不希望她婚姻破裂,便叫阿瑞住下,住在周媽原來的小屋裏,又偷偷去勸文君:“他當過兵的,不都那個樣子嘛?橫貫了!現在找上門兒來,足見心裏有你,你們是自由戀愛,怎麽還頂不過我們?我們橫豎都有沒戀愛過,還不是一輩子過來了?”她忽而念起那早死的丈夫,不由得一陣唏噓。
文君一直低着頭,聽得不語,似很不贊同,然而偷偷地又和阿瑞好上了。兩個人還住了一個屋。他倆人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其實旁人都看在眼裏,只不道破。
沒多久,文君跟着阿瑞回了他們的家。有一天,文君跟阿瑞在屋裏閑聊,忽而念起李春江。阿瑞聽在心,故意問她,當初和李春江究竟怎麽回事,為什麽那樁親沒有說成?文君把當年的事對他說一番,感慨地搖一搖頭:“為什麽沒成,我也不知……”她悵惘了,想象着若與李春江成就,今番又會是怎樣一番生活。
阿瑞聽罷,嘿嘿一樂,頗得意。文君問他樂什麽,他擺手不肯說。文君催問,他才棱棱着道:“我就他媽不明白,您們家人都傻了是怎麽着,怎麽都想那姓李的?”
文君笑道:“瞧你說的,李大哥是我們家恩人,怎麽能不惦記?聽說他頭幾天還回來了,我倒沒看見……”臉上挂了些遺憾。阿瑞盯着她冷笑:“哼,我就說麽,你們姓竹的沒一個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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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怎麽說的?”文君給他說的一愣,“我們家又怎麽着你了?”
阿瑞啐一口:“女的當表子、男的當相公,全他媽好上趕着倒貼那姓李的!他把你們玩兒個一溜夠,你們還說他好?全他媽賤!不要臉!呸!什麽東西!”
“你、你可別含血噴人!”文君捂着臉,給他罵得又羞又惱。
阿瑞歪嘴一樂:“老子胡說?”他笑指房門,“你去問問你那好大哥,姓李的當初為什麽不要你?他不比誰清楚!”
文君呆呆聽着,沒言語。
阿瑞又道:“那是竹文青!是他!他自個兒給姓李的當了相公,還容得下你?”
文君咬住嘴唇搖搖頭,并不相信,拼命忍耐着即将湧出的淚。
“不信哪?不信你問問他去?問問他是怎麽個不男不女的法兒,勾搭人的?裝他媽清高!”阿瑞不痛不癢地說,嘿嘿樂着。
文君也沒了主意,立在原地怔了怔,奔出家門,半路撞見周媽。周媽問她哪兒去,她也作沒聽見,沒命地奔去娘家。
天将暮,沒有街燈,各處都昏沉沉,仿佛充溢着調不開的黑煙。奔跑在街上,穿進胡同,整個兒世界都跟着搖晃,這胡同就像一條細絲,晃得人殘命如絲。
文英上班還沒回來,旁門也就沒鎖。文君直沖進亮着燈的屋:“哥!”
竹文青正在屋裏看書,見文君聲淚俱下地沖進來,驚得起了身:“文君?”
“哥!“文君撲倒竹文跟前,迫使才起身的竹文青又跌回椅子裏,“哥,你快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她搖撼竹文青的腿,烏黑的發絲,混着汗水粘在臉上,這會兒又和了淚。她擡手背一抹臉:“你——你是不是讓我和李大哥……沒有成?”
“這、這都誰跟你說的!”竹文青大吃一驚,卻還故作鎮定。待要扶起妹妹,怎奈她不肯起來。她搖着頭:“你告訴我是不是真的!”
竹文青扶住她,嘆息着,目光移去了天花板上。
“說呀!哥!!”
不住地逼問。
竹文青只不言語。
文君擡頭盯着他。
良久,他也終于轉了視線,淚眼朦胧地凝視妹妹,神情裏滿含着歉意與無奈。
“哥!”文君恍然,撲到竹文青腿上,埋着臉恸哭,“你可害苦了我呀!”她狠命捶打竹文青,哭得身體顫抖,“可害苦了我呀!”
竹文青一句話也不說,坐在那裏默默流淚,憑這妹妹怎麽打他、怨他、恨他,他動也不動一下。事到如今,他早就誰也不怨,也不後悔什麽了,他早沒了想法,更控制不住他自己,一心一意地愛。淚,忽然止住,這會兒,連淚也沒了。
李老爺因李春江與竹文青的事,果然氣得中風不治,挨到李春江回來,父子倆匆匆見過一面,了卻這老頭子平生最後一點念想,沒留下只言片語,咽了氣。
置辦七七的日子,李春江沒敢給竹家去一封信。他從不信什麽靈魂、鬼魂,但面對父親的靈位,還是愧疚不已,想至少在這最後的日子,了去父親的心願——再不和竹文青往來。他明知自己做不到這點,只能強忍耐着,忍耐住這一陣。
李春江的母親怨這兒子不孝,七七還沒過完,她就哭着叫李春江把李老爺的骨灰埋去李家祖墳,還說自己将來死了,也得埋在那裏,哪怕那地方炸得不成樣子。他應了,暗暗琢磨起自己:不知我死了,該埋在哪裏……自家祖墳?還是竹家的?文青呢?他又該在哪裏?他一陣悲傷,又安慰自己:無論在那兒,只要我們在一起,我們兩個,白頭到老……怎麽樣都好……他抱着李老爺的骨灰,回了故鄉,弟弟春城陪着他。
祖宅原就炸得沒法子住人,再加長時間沒人打理,亦發荒蕪。李春江和春城先住去鎮上的旅店,找人重修祖宅——只電話線沒能及時接通。他們讓李老爺平安入了故鄉的土,春城預備把母親一并接回來,李春江同意了,兄弟倆又去接家人。
自經歷去年的事,這次李春江回來,趙四知趣地與他分開住。
事情全都忙過去,已是三三年年初。這段期間,李春江努力盡一個兒子的責任,果然沒有和竹家人聯系。但他肯定,竹文青在這裏沒找到他,一定失望地回到北平。他也因此頗感難過,一個人在房裏想象文青苦苦尋他的場景,迫不及待地要回北平。他母親攔着他,跟他哭:“你氣死你爹還不算完哪?怎麽就不知道給他守三年的孝?”他聽着,無言,矛盾了。
那天,他獨自去鎮上散步。天将幕,各處因曾經封鎖的關系,全破敗不堪,有的房屋新起了,有的還頹着,河裏飄散着宣傳單。他回憶過往,細數分離,想起竹文青,又是一陣憂悶。
“……李、李大哥?”
他在河邊悶悶地徘徊,聽見背後響起個熟悉的聲音,愣了愣,以為是聽錯了,也沒有回頭。
“李大哥,是我!”
那聲音漸近,李春江才茫茫地回首,只見身後夕陽下,立着個發梢齊耳、身着短衫的姑娘:“你是……是文君?”
文君點點頭,笑着朝他跑來:“你怎麽在這兒?”
“我、我的家在這兒。”李春江恍恍惚惚地盯着她,以為置身夢裏。他祈禱這夢不要醒,如此一來,說不定竹文青過會兒也能出現。
文君轉開與他對視的目光:“那幾時回北平呢?”
“我……”李春江頓了頓,反問她,“你怎麽在這兒?其他人呢?文宏、太太、文英、孫掌櫃?還有…….你哥?”
“李大哥……”文君道,“沒別人,就我一個。”
“怎麽?”
“我離家了。”她一笑,“那時候,我真該聽你們的……”眼圈一紅,她終于沒有落淚,低了頭,“……阿瑞他……人不好……”
只聽這一句,李春江便恍悟:“家裏人知不知道?你今後該怎麽辦?”他很想幫助她,讓他暫去自己家落腳。
文君搖搖頭:“我偷跑出來的,他們不知。我想過了,只有去參軍。”
李春江想勸她幾句,她卻一把握住他的手,叫他吃一驚。他把即将出口的話咽回了肚裏,她盯着他的眼,他躲閃着。她不放棄地追着他的目光:“李大哥,我出來這兩個多月,見了不少事兒,這場戰争,迫使多少人生離死別,人生如夏花,你和我哥……你們倆,你們兩個,可一定要再相逢……”話音落下,她撒了手,他卻望她。然而她已飄飄地走遠,沒入了凄迷的夕陽。
……你們倆,你們兩個,可一定要再相逢……他在心裏反反複複念着她的囑托。這似永無休止的戰争,這個世間、這茫茫人世、只要還存着一份情意,像我們這樣平凡的人,就一定不會被幸福抛棄。他想着,自言自語了一句:“……我們……我們一定會再相逢。”
與文君如夢中片斷似地匆匆一別,叫李春江愈發覺得人心無常、人生無常。這也叫他堅定了決心,一定要回北平去。
他跟哭啼啼的母親發誓,過年時一定回家團圓,便抛開一切,走了。臨走前,他囑托春城:“你要還拿我當哥,我就求你個事兒?”看春城凝重地點頭,他道,“趙小姐是你替我娶進門的,我求你,替我跟他離婚吧?”
春城驚道:“這、這怎麽……”
“我不能害她一輩子,更不能……對不起文青……”說完這句,他頭也不回地踏上火車,一路返回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