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第二章
綠野落英,桂馥蘭香。
盛元春意正濃,莺啼燕舞。
“高點兒,高點兒——再高點兒!”少女的笑聲清脆如山泉擊石環佩铿锵,清喉嬌啭,聽着便叫人心神愉悅。
高大紅柱子下的秋千上正坐着一豆蔻年華的少女,秋千蕩得老高老高,直沖無垠碧天,明豔豔的石榴裙,裙裾翩飛,一頭烏黑的墨發束于腦後,此刻正于春風裏蕩漾,額間附着金色流蘇額飾,其上綴着三兩顆血紅寶石,倒是與這火紅的石榴裙相得益彰,玉面淡拂,般般入畫。
待走近了,便瞧得那雙蛾似遠山色,容貌迤逦若舜華,眸含秋水,春陽略施,便照的那盈盈美目恍若剔透的琥珀,燦若春華,皎若秋月(《詩經碩人》)。
身後的力道突然停下來,海月剛想說甚麽,竹思從身後輕推了下,海月立時會意,穿着妃色襦裙的海夫人付氏已經近在眼前,海月立時從秋千上下來,柔桡輕曼,已經有窈窕之姿,海月抱着付氏的胳膊晃了晃,星眸含嗔:“阿娘,就玩一小會兒。”
又看了一眼付氏身邊伺候的婢女珍如,比她房裏的竹思竹意都要年長許多,跟她們一樣都是蕲縣人,這些年一直伺候着付氏,海月嬌嬌軟軟地也喚了聲:“珍姑姑。”
付氏搖了搖頭,終究是不忍心責備心上嬌嬌,拍了拍她的手背:“玉夫人召你進宮一趟,你随娘這就進宮。”
“姐姐這麽快便做夫人了?”海月語氣裏帶着幾分驚詫,清眸流盼間帶着些許思量,手上動作不停,扶着付氏往回走。
海月口中的姐姐,并非親姐,而是楚相海治明兄長的女兒,生逢亂世不幸全家被屠/殺,唯獨剩下海玉一人投奔于他,海治明出身複雜,祖代為官,到他這輩被貶谪,平日裏在書塾裏教書,朱氏王朝分崩離析之後,各諸侯蠢蠢欲動。
海治明因緣際會上山砍柴之時,救了當時剛剛有些起色卻遭暗殺,如今已經是楚王的朱溟,這一來二去的,兩人倒是十分投機,海治明一向頗有抱負,付氏是海治明書塾師長的女兒,識文斷字也有些才氣,
雖生活困苦,但一直支持着海治明的追求,付氏懷上海月的時候,海治明便同朱溟同行,這一去便是八年,歸來之時,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楚相了。
朱溟感念海治明,海玉又适逢嫁娶,這便下诏将海玉納進了後宮,這才兩年,姐姐便成了玉夫人,速度着實是有些快的。
“進了宮便該叫玉夫人的。”付氏盯着海月那雙澄澈的雙目,輕聲叮囑。
“月兒曉得,阿娘老把月兒當小孩子。”海月氣鼓鼓地嘟囔,一點兒都不滿意,她現在是十四歲的大姑娘了。
付氏笑而不語,倒也把旁邊跟着的竹思和珍如也逗笑了。
海月八歲之前都在蕲縣的深山裏住着,性情也似脫缰野馬,來了盛元這六年,樣樣都不一樣了。
海月又是頂頂聰明的,凡事一點就透,雖頑劣調皮些,但這些倒不值得付氏擔憂。
真正擔憂的是,海月如今十四歲,再有一年便及笄了,合适的人家還未相看到。
慕名而來的大都是因着海治明的名氣和權力,付氏自然是不滿意的,海治明這些年只娶了付氏這一個妻子,如今膝下也只有海月這一個獨女,自然是千寵萬寵的。
生逢亂世,自然是想得個好夫君,護着海月一生無憂的。
付氏思緒萬千,眸光愛憐的瞧了瞧海月的側臉,修頸秀項,瓷白小巧的耳朵上墜着明月珰,襯得玉頸越發修長白皙。
“漠哥哥今日怎的沒見着,平日裏他總是親自送我們進宮的。”付氏和海月一道跨出府門,外頭的馬車似乎已經恭候多時了,馬兒低垂着腦袋,馬蹄都有些不安地來回打轉。
海月口中的漠哥哥是海治明的養子,說來也巧,海治明跟随朱溟一路南下,收複失地,卻在途中遇見了李漠,他十四五歲便落草為寇了,最奇異之處在于,瞧他還是個乳臭未幹的臭小子,但已經是個土匪頭子了,當初海治明滅了他的寨子,又是個惜才的,便只生擒了他寨子裏的所有土匪,盡量減少死傷。
李漠倒是頗有擔當且有膽識,當即同朱溟便道:“我一人之死,可庇這千百人?”當時朱溟已經小有所成,在南邊的勢力幾乎已成定局,李漠半點無畏懼,海治明後來細細探問才發覺他竟是故人遺孤,立時便收為了義子,此後三年,戰功赫赫,成了朱溟手下一名猛将,聞者喪膽。
“你父親替他安排了一門差事,李漠年輕氣盛,雖随着王上和你父親戎馬數年,心性堅韌,但還需磨砺。”付氏言簡意赅的只對海月說了些淺顯的東西。
如今距離商燕楚之間的和平之約已經六年了,能維持多久無人可下定論。
替李漠安排差事,既是楚相的意思,也更是楚王的意思。
但在付氏眼中,女子就該安安樂樂地在內宅中度日,知曉這些事情是應該的,不應該拘囿于閨房之內,但摻和進去卻是不合适的。
“哥哥那般厲害,天下的男子當是沒有幾人能勝過他的。”海月嬌聲稚稚,稱贊之色溢于言表。
“是不錯。”
付氏聽得海月的肯定,眸光微動,李漠她這些年也是看着的,文武皆宜是個不可多得的隽秀之材,雖比海月年長了快十歲,但應該是個會疼人知冷暖的。
況且這幾年李漠也從未提起娶妻這些個事兒。
說不定也是對女兒有意,付氏這般計較着,只管等着海治明回來了,好商議一番。
海月面上稚氣未脫,臉頰圓圓,臉上肉多些,看起來水嫩光滑,像是能掐出水來,她側着臉,小心看着付氏的面色,卻不知阿娘又在想甚麽,這般認真。
海月玉白的手修長卻不似旁人那般纖細,肉多些,捏在手裏便同棉花似的,軟軟的手感極好,此刻正撥開簾子,陽光透過指縫,瓷白的手像是透明了似的,當真霜雪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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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國地處西域,同中原之地不同,為王者王宮雖在羌城,但商人骁勇善戰,常年征戰四方,都在草原上的氈房內歇息,君王的營帳被重重庇佑起來。
此時正是夜間,篝火正旺,歌舞奏得歡快。
舞姬纖腰裸露在外,雪白的肌膚上墜着飾品,随着腰肢扭動而铿锵作響。
雪白赤足踩在草地上,踝間還墜着鈴铛,清脆撩撥。
商人民風開放些,男男女女的裝束從不苛責,故而常有坦/胸露/乳者。
但上層貴族婦人小姐倒是鮮少如此。
商王成樾倚坐在獸皮覆蓋的高位之上,眼瞧着噴騰的篝火,聽着“滋滋”的火聲,王後并沒有在此,他身旁有兩個姬妾,一左一右的捏着肩遞着酒。
成樾長相粗犷,面上留着絡腮胡子,整個人瞧着頗為魁梧,此刻正是享受之時,面上笑意深深。
商國的民風雖是不同,但官制稱呼早已在這數十年上百年間,逐漸被漢化。
“跳得不錯,賞!”成樾大掌一揮随即爽朗一笑。
接着底下坐着的衆人和舞姬皆下蹲了身子,雙手交叉置于胸前謝禮:“謝王上。”
“玦兒,琢兒,到寡人跟前來。”成樾眯着眼,瞧着篝火映襯下時而明亮時而昏暗下去的兩張臉。
當即指了過去。
成玦和成琢對視一眼,成琢面露悍色,然後有些不屑地睨了成玦一眼,成玦微微勾唇,随即便斂得雲淡風輕。
“寡人這幾日聽得你們兄弟二人,一人拿下涿城,一人取回洛城,我兒果然骁勇!今日寡人要論功行賞,你們二人都到了年歲,還沒個府中正妃,前幾日你們的母後還同寡人提起親事,今日便是吉時,寡人為你二人賜婚,可有意中人?”
成樾滿眼贊賞的在兩個兒子之間逡巡。
商國沒有太多約定俗成的門第之見,所以就連身為君王的成樾都會先問問是否有意中人,身份尚可便可納妃,若太低必須做妾,沒有可以反駁的餘地,同中原一樣,王命不可違。
成琢的打扮同成樾極為相似,長發編了辮子,盤垂在耳後,如今二十有二,面容黑些,五官深邃,同中原人有些不同,也留了絡腮胡子,只是比成樾瞧着青澀不少,體型高大魁梧,是典型的商人的長相。
成玦卻不同,成玦的母妃朱栗是中原人,先楚皇室的公主,因着是不受寵的公主,所以一直被楚國忽視,和親之時雖嫁給了成樾的父親做王後,但還未承寵,又被成樾看上,故而又做了成樾的栗夫人,這在商國是合法的,只要不是親母即可,但楚國被滅之後,栗夫人便甚少露頭,成樾因着成玦的原因這才偶爾去瞧瞧她。
所以成玦的長相同中原人和商人都有相似和不同,成玦膚色冷白,當年栗夫人便是冰肌玉骨,同西域女子多健康的膚色不同,一眼便被成樾瞧中,這才有了成玦的今日。
但成玦的五官又頗為深邃,每一寸都是細致打磨一般,迤逦昳麗,挺翹的鼻梁,深邃的眼窩俱是商人的标配,那一張臉,叫商國的衆女子為之而傾慕。
他偏生與別人不同,烏黑墨發披散着,不過束了幾縷在腦後,衣袍也是中原男子的款式,夜間是歇息的時刻,他只一身幽紫的衣袍,在火光的照耀下,那一身衣袍質感上乘,襯得他膚色越發白淨,鳳目微勾多了些淩厲之色。
這樣的裝束雖格外出塵,但也顯得格格不入,可他就是芸芸衆生中的一個異類,即便千萬個人都将他置于焦點,他也無所畏懼,他只不過是追求任何他所追求的東西罷了。
但成樾從不為此責備他,因為這是他早前立下戰功之後向成樾求來的。
而且成樾知道他這個兒子,多半是為了正正漢人在商人貴族中的位置,以防栗夫人被衆人排擠。
成玦自幼在他跟前長大,他當然不會覺得這是成玦想要叛國的表現。
成玦自幼文武俱全,成琢是王後嫡子,雖擅武,但文卻是薄弱的,這主要也是因為在他們這裏是不重視文官,商人必能騎馬習武,但學文卻是鮮少的,而成玦大半部分都是栗夫人言傳身教的。
“兒臣請父王賜婚。”成琢首先行了禮節,成玦倒是站在原地不慌不忙地。
接着便聽得成樾詢問:“玦兒這般,莫不是有了意中人?”
成琢聽了這話也看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微微側身看了一眼,右側坐着的大司馬寶志林,立刻便道:“兒臣屬意大司馬之女寶珠,懇請父王賜婚。”
成玦聽了他這話,微微睨過來,成琢注意到他的視線冷笑一聲,須臾便收回視線看向成樾。
大司馬寶志林手握重兵,是商國的軍政要臣,而寶珠屬意成玦的事情人盡皆知,成琢顯然害怕,寶志林手裏的部落落到成玦的手中。
只要成樾下了命令,不嫁便也是嫁,即便是老狐貍寶志林都救不了。
所以成琢比成玦先提起這件事兒,令成琢十分滿意。
“沒有。”成玦輕輕吐出二字,面上沒有一點“奪妻之恨”。相反十分平靜道——
“父王前些時日似乎做了和親的決定,兄長既然有了意中人,兒臣并沒有,那麽兒臣願娶那楚國和親公主。”
成琢不可思議地看了一眼成玦,和親公主娶回來,可是沒有半點裨益,楚國山高水遠,不可能有所幫助,而且既是和親公主,只要楚國一日不滅,這和親公主便永遠不會被廢,久居正位,可是被削弱了極大的勢力。
蠢材才會做這樣的決定。
成樾微愣,反而哈哈大笑:“我兒有大志,志在我大商,好!既如此那此次的使節便交由我兒成玦前往。”
“謝父王。”成玦微微低頭,抿着唇,視線卻幽暗起來。
月兒,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