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今天偷了你的狗

第六章 我今天偷了你的狗。

新學期開始後,淩雲沒來上學。

班主任去家訪了一次,說是家裏不想讓他上學了,學校勸了幾次沒勸動,最後只能放棄。那時候村鎮大部分家庭都過得自顧不暇,學生辍學是常事,老師們至多慨嘆幾句,也幫不了那麽多,最後只能聽之任之。

淩雲就這麽辍了學。

起先班裏的同學還會聚在一起交流從爸媽那裏聽來的閑話,說淩雲家很窮,家裏又舊又破,除了電燈沒有一件電器;他爸爸也不是人,動不動就打他和他媽,上回期末考試後,母子倆被打得好幾天出不了門。

又過了一周,這些閑言碎語也少了。只有他們遇見很難的數學題時,才輕描淡寫地說一句,要是淩雲在的話,肯定知道怎麽做。

到了第三周,已經沒有人會提起他來。

然而不知道為什麽,陳秋白卻怎麽也忘不掉他。開學後,學校組織了一場摸底考試,她又考了年級第一,數學單科成績也是第一,可她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她終于明白,自己只是因為家庭的幸運才有現在的成績,如果淩雲處在她的位置,肯定要比她優秀得多。

她腦中就像有臺壞掉的錄像機,一遍遍播放着寒假前看見的那一幕。有時她在歷史課上看着書,讀到民不聊生千瘡百孔的舊社會,也會忽然間想起他來。從前,悲劇對她來說只是标了年份的歷史事件,她雖然覺得可憐,但終究難以感同身受。而這個男孩的不幸,卻忽然讓她對人類的苦難有了具象的概念。

有一天放學後,陳秋白心裏想着淩雲的事,居然不知不覺走到了去淩河村的路口。這是條兩米見寬的土路,道路兩旁都是光禿禿的麥田,路邊稀稀疏疏種了些白楊樹。前兩周下了場雪,雪化了,路面凍得硬邦邦。

陳秋白混在放學回家的學生裏,沿着小道走了會兒,天光暗了一些,路上人也少了,東邊的天空裏,下弦月淡淡的,是牛奶白的瓷器質地。

陳秋白望了望天,覺得自己該回家了。正要折返,忽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小路上閃了出來,跛着腳,身後背着一個裝水泥的尼龍袋子,衣服和臉都髒兮兮的,正是三周沒見的淩雲。

陳秋白心口猝然一跳,悄悄跟在他身後,去了附近的廢品回收站。淩雲沒留意有人跟蹤,深一腳淺一腳地進了回收站大院,把尼龍袋子往地上一放,喊了聲:“賣酒瓶。”

回收站老板聞聲走進院子,從袋子裏拿出酒瓶看了看,有的裂了縫,有的瓶口碎了,有的又太小,能賣的沒有幾個。老板數了數,給他湊了個整,結了兩塊錢。淩雲也沒多說什麽,收了錢就走。

陳秋白趴在牆角看着,見他去了隔壁的面點鋪,買了一袋饅頭,蹲在店門口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個,拎着剩下的幾個走了。

陳秋白呆望他的背影,心中一陣悲憫。晚上吃飯時,她忍不住跟爸媽說了這事。陳衛東感慨說這孩子真可憐,又罵了幾句淩雲的父親。李麗君在一旁沒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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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李麗君挑了個沒課的下午,向學校請了半天假,先去學前班接了果果,送到了鄰居家,随後便騎着自行車去了淩河村。

自打上次聽女兒說了淩雲的事,她再也沒睡過一個安心覺,這事就像是蛀蟲一樣,每天都在齧咬着她的良心。猶豫了幾天後,她決定去淩雲家看看。

淩河村離鎮上不算遠,但騎車也要快一個小時。李麗君惦念着淩雲,心中五味雜陳,一路都有些出神,半路上遇見一個男孩在路邊擺攤,她只看了一眼,也沒認出是誰。走過去很久才反應過來,那是淩雲。

她趕忙又騎回去,急匆匆下了車,來到淩雲面前,見地上擺着些坑坑窪窪的地瓜和蘿蔔,都是給豬吃的,根本沒人買。估計他家裏除了這些,也沒什麽可賣的了。

李麗君眼睛有些酸,問了句:“你怎麽在這裏擺攤?”

淩雲木然地站起身來,表情呆滞着,沒說話。眼下還不到三月,天氣依然很冷,淩雲身上卻只穿了件單衣,凍得嘴唇發青,哆哆嗦嗦,雙手粗糙得像皲裂的凍土。

李麗君又說:“別賣了,帶我去你家。”

淩雲也沒拒絕,蹲下來收了攤子,坐上李麗君的車子走了。

到了淩雲家,李麗君把自行車停靠在門前的麥稭垛上,擡頭看了一眼,見院門很舊,牆是土糊的,因為年久失修,風吹雨淋,早已經破舊不堪。

走進大門,院子裏也是亂糟糟的,橫七豎八放着些農具和搪瓷盆。一只瘦弱的小黑狗蜷縮在豬圈門口,脖子上栓了根繩子,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李麗君盯着那只狗,驚訝地發現,原來狗的眼中也會有痛苦悲傷的神情。

到了堂屋,李麗君見淩雲的母親馮友娣不在,問他說:“你媽呢?”

淩雲低聲回了句:“不知道。”

李麗君也沒再問。家暴的家庭裏,母親出走是常态,估計馮友娣是躲到娘家或親戚家了。

裏屋的炕上,淩雲的父親淩振宇聽見外面有人說話,醉醺醺翻下炕來,踉跄着來到堂屋,看見淩雲擡手就打:“又上哪裏胡竄竄去了,豬饑困膠東話,餓。得叫了一晌午了也不知道喂!”

李麗君也顧不上自我介紹,急忙上去攔住他:“你一個大人閑在家裏喝酒,讓這麽小的孩子幹活?”

淩振宇瞪着她,眼睛紅得有些可怕:“老子生他養他,支使他幹點活兒怎麽了?你是哪裏來的老婆膠東話,指婦女。,上我們家管閑事?”

李麗君一口氣悶在心口,氣憤道:“你養他什麽了?大冷天的,他一個孩子餓得去路邊擺攤賣地瓜,你怎麽狠得下心來?這麽好的孩子,才上到五年級就不讓他上學了,有你這麽當父親的嗎?”

“誰是他父親!”淩振宇随手抄起水甕裏的舀水瓢,朝淩雲身上一摔,唾沫星子都噴了出來:“還不知道是哪裏來的野種,婊子兒,老子把他養這麽大他就該謝天謝地了!”

李麗君氣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你聽聽你說的什麽話?這是能跟孩子說的話?”

這類閑話李麗君先前也聽過一些。說是淩振宇脾氣爆,在老家娶不到媳婦,只能托人從魯西的村裏介紹了馮友娣。兩人結婚之後,淩振宇追了幾年兒子都沒如願,對妻子拳腳相加,逼着她打掉了兩個女兒,最後終于生了兒子。結果村裏卻傳出風言風語,說這兒子可能不是他的。淩振宇被人嚼了舌根,也不管事實怎樣,只覺得自己受了奇恥大辱,對妻子打得更狠了,發起酒瘋來連兒子也一起打。

李麗君抹了抹眼角,又說:“當父母的是有責任的,你生了他就好好養他。你看看誰家父親像你這樣,對自己孩子像仇人一樣?孩子欠你什麽了你要這麽對他?你把他生下來就是為了讓他受苦的嗎?”

淩振宇被一個女人當面教訓,又覺得丢了面子,指着李麗君的鼻子罵道:“你再吵吵膠東話,罵。我試試?再吵吵我連你一塊兒揍!真是了不得咧,跑到別人家來訓人,我怎麽養孩子用得着你教了?你是誰家老婆?”

“我是他老師!”李麗君厲聲道。

淩振宇略微怔愣,嗤笑說:“他都不上學了,你算他哪個老師?管得可真夠寬咧!你家裏是沒有兒子嗎?跑上門來管人家的兒?”

李麗君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淩振宇又嘲諷道:“你這麽稀罕這個婊子兒,把他領回家去養,叫他以後孝順你去!”

李麗君咬着牙說:“你不要了?”

“不要了,誰愛養誰養!”淩振宇往後一擺手,打着趔趄回了裏屋。

李麗君忍着眼淚,拉起淩雲的手轉身就走。

到了院裏,李麗君看見瑟瑟發抖的小黑狗,過去幫它解了繩子,左手抱着狗,右手牽着淩雲,大步走出了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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