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依舊是爸媽的驕傲
第三十一章 她依舊是爸媽的驕傲。
陳秋白讀大學那年,随身聽從世界上消失了,新世紀到來了。高考之後,父親給她買了一只金色的翻蓋手機和一只 MP3。
那是她人生中最閃耀的夏天。這年高考,她發揮穩定,最終以六百多分的成績考上了全國最好的傳媒院校,專業還是當時最熱門的新聞系。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鎮長親自上門,代表鎮政府給她頒發了獎狀和獎金。
爸媽臉上風光無限,在親戚朋友間接連擺了好幾場升學宴。每一場宴席上,她都像獎品一般被父親巡回展覽,接受溢美之詞的洗禮。一時間,鎮上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信用社主任家的女兒考上了北京名校。
陳秋白對于父母這種赤裸裸的誇耀,倒也沒有覺得反感。她十年寒窗苦讀,翻山越嶺,終于有了回報,成為了家族的榮耀。此刻她站在山巅,接受再多的贊美也是應該的。
十八歲的她,對世界只有粗淺的認知,大人們過分的贊譽讓她産生了一種自鳴得意的虛榮感。她天真認為,高考的成功便意味着人生的成功,前路從此一馬平川。
整整一個夏天,她都沉浸在一種虛浮的喜悅中,約上大院裏的小夥伴盡情游玩,久違地找回了兒時的快樂。
她約的最頻繁的是夏宇和周小敏。他們兩個高考也都考得不錯,夏宇考上了北京一所 211 經貿大學,周小敏去了一所省內二本。
朱宜春和趙小冬幾乎沒露過面。朱宜春高考沒發揮好,分數剛剛過一本線,其實也能上個普通本科,但她沉默了幾天後,還是決定複讀一年。趙小冬本就考得不好,聽到朱宜春要複讀,也放棄了填高考志願。
陳秋白不是沒想過去找他們,但又怕他們覺得她在故意炫耀,思前想後,她最後只給朱宜春打了個電話。那會兒朱宜春已經回到六中複讀,趙小冬也重回八中。
兩人在電話裏聊着天,朱宜春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情緒。陳秋白說想她了,她也沒什麽回應。見面總歸不大合适,陳秋白也沒強求,兩人聊了十分鐘就挂了電話。
陳秋白雖然也為朱宜春感到遺憾,但沒過多久就把這件事忘到了腦後,繼續享受萬衆矚目的暑假。
九月初,陳秋白的大學開學了,父親送她去了北京。
父女倆一早坐大巴車去了火車站,父親拎着行李包,陳秋白拖着旅行箱。箱子是父親的,已經用了五六年,早已斑斑駁駁,陳秋白也不介意,滿腦子都是對大學生活焦灼的向往。
他們坐的是綠皮火車,買的硬座票,颠簸了十個小時,到站時已是傍晚。
父女倆下了站臺,來到出站口,遠遠瞧見很多學生舉着牌子接新生。陳秋白往人群裏掃視一圈,看見了自己學校的牌子,便跟父親帶着行李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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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男生熱情地跟她說了聲“歡迎師妹”,接過她和父親手中的行李,帶他們去坐回學校的大巴車。
師哥們都很健談,路上一直問東問西,父親不大會說普通話,只能用膠東話跟他們寒暄,師哥則是一口标準的普通話。陳秋白跟在身後,心裏尴尬又羞怯,一路上也沒跟師哥說一句話。
來到學校已經快到八點,父女倆在學校西門外湊合着吃了晚飯,又找了家小旅館将就了一夜。
次日一早,父親陪陳秋白回到學校報道。辦完手續後,兩人拎着行李去了宿舍。
陳秋白住的是四人間,十分寬敞,窗明幾淨,床下面是書桌和衣櫃。父親在房間裏轉了一圈,連連說“條件不錯”。因為他們到的最早,可以優先選床位。父親望了望窗外,幫她選了靠窗的位置,說這裏冬天可以曬到太陽。
宿舍裏收拾妥當後,父親又陪陳秋白去食堂充了飯卡。大學裏飯菜便宜,父女倆點了兩份套餐,總共花了十幾塊錢。父親吃得十分滿意,對學校贊不絕口:“你這大學真好咧。”
午飯後,父親要去西站趕火車,給陳秋白留下生活費就走了。臨走前叮囑了一句:“好好學習,別這裏那裏的瞎逛悠。”
陳秋白把父親送到了南門口的公交車站,站在路邊看着父親上了車。
父親隔着車窗朝她揮了揮手,公交車“轟隆隆”一聲開走了。未知的遠方彌漫着暧昧不清的雲霧,高大冰冷的建築聳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陳秋白出神望着父親離開的方向,公交車消失在轉角的那一刻,她忽然間覺得,自己的光環也消失了。
下午,室友們漸次到了,都是笑容明朗的女孩。陳秋白也努力裝得外向開朗,然而沒過多久還是在巨大的落差下變得局促起來。
她來自小鎮,父母雖說都有編制,但工資都不高,再加上兩人為人正派,除了偶爾用一下信用社的車,從沒貪過公家的便宜,家裏的存款自然也不多。父親臨走時只給她留了 500 塊的生活費,覺得這些錢足夠她每月花銷。陳秋白理解父母的為難之處,也知道要省吃儉用,因而天天吃食堂,一周只買一次水果,生活用品也買最便宜的,一個月 500 塊也勉強夠用。
但除了她,宿舍裏其他三個女孩都是城市孩子,雖說來自二線城市,家庭條件都不差。家裏最有錢的是一個來自杭州的女孩,獨生女,生活費過萬。這些女孩的人生中從未有過節衣縮食的日子,花錢随性而至,衣櫃裏的衣服多到塞不下,吃不慣食堂就隔三差五下館子。
殷實的生活也塑造了她們寬闊的眼界和富足的心靈,熱門活動總是少不了她們的身影,專業課上總是自信地侃侃而談,不經意間會提起某個當駐外記者的親戚,讨論起國外旅行的經歷就好像吃一頓快餐那樣習以為常。
陳秋白讀大學那年是第一次出省,更遑論出國旅行,這類的話題根本插不上嘴。而且,她還不大習慣說普通話,鄉音蹦出來是常有的事。雖然室友從沒當面嘲笑過她,她卻覺得十分難堪,每次開口都要在心裏打一陣草稿。
就這樣,因為害怕露出鄉音出洋相,又怕暴露自己是個沒見識的小鎮女孩,她越來越不想加入室友的話題,在宿舍裏也變得越來越沉默。
不過室友起先也沒有刻意孤立她,有什麽活動也會習慣性地叫她。周末或是沒課的下午,她們喜歡去西單、國貿、三裏屯玩。但陳秋白根本沒有閑錢玩樂,甚至連坐地鐵都嫌貴,因而總是借口上自習推脫。漸漸地,室友們聚會也不叫她了。
一個沒課的下雨天,室友們去了工體附近的 KTV 唱歌,她照舊去了圖書館看書。
不知過了多久,她有些頭暈眼花,擡頭望了眼窗外,恰好瞥見對面的宿舍樓裏,一間宿舍的白色窗簾飄出了窗外,霏霏雨霧中,好像茫然無依的帆。
陳秋白望着雨幕發了會兒呆,困意湧上來,趴在書桌上睡着了。
那個下午,她夢見了歐洲的旅行和五光十色的人生。醒來後,她覺得自己想寫一些東西,然而只寫了句“卻道天涼好個秋”,就再也寫不下去。她已經很久沒有寫過小說,愁腸滿腹,一句也說不出。
陳秋白有些悵然,但也沒有過多咀嚼情緒,醒了醒神繼續看書。
那年秋天,夏宇總來學校找她,兩人時不時去食堂吃飯。同學看見了,都以為夏宇是她男朋友。陳秋白也從沒解釋過。
平安夜那晚,夏宇向她表白了。他拉着她的手,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陳秋白心中十分平靜,想了想同意了。
交往之後,兩人見面的時候反而少了。畢竟期末考試快到了,陳秋白天天泡在圖書館,至多跟夏宇打打電話,發發短信,忘了回信息也是常有的事。
在大學裏,成績不是最重要的事。但除了努力,她沒有別的資本。
大一結束時,她的成績在班裏排名第一,拿到了兩項獎學金。除了她,班裏好像沒有人在意這件事,因為家裏已經為他們安排好了去北京臺、央媒和外媒的實習。
陳秋白家裏沒有北京的關系,進不了這些實習單位。暑假到了,她又拖着父親那個舊舊的行李箱,坐上了回家的綠皮火車。
火車開動時是她這一年來最輕松的時刻。至少,衣錦還鄉仍是一件讓她高興的事。
她依舊是爸媽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