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畫皮

第2章 畫皮

柏州已經連續下了半個月的雨了,州地內到處都是濕漉漉的。

盛暑天裏潮濕悶熱,暴雨傾下時連風都沒有,雨水落在人身上也不見得是涼的,呼出的炙熱的氣裹在了面具之下,額上的水痕順着眼角滑落,也不知那是雨還是汗。

沈鹮的眼眨也未眨,于沉悶的夜色中敏銳地盯向山路盡頭的一處分岔,往左,去的是連城,往右,一路蜿蜒往上去到春秋山。可偏偏方才于暴雨中前行的馬車卻是筆直沖入了兩條分岔路的中間,撞入了漆黑的林木叢。

沒撞倒樹,沒有破碎聲,甚至連一片葉子也沒從樹枝上落下來,那輛馬車就這麽憑空消失,絲毫痕跡不留。

柏州的州府大人說,州地內有個畫皮仙。

大約從兩年前起,柏州州地內的女子都極好美麗,也不知是哪家姑娘為始與何人做了交易,可讓自己容貌大改傾國傾城,之後便有越來越多的女子願意為了美貌付出一切。

要說這事被柏州州府發現,還要從連城張家的小姐說起。

張小姐是出了名的貌若無鹽,又因自幼生病吃藥導致身形臃腫,腰身能抵兩個碼頭扛貨的漢子粗,就是臉上也斑駁痣多,饒是張府再有錢,張小姐過了二十二了也沒人敢提親。

便是這樣連城內出了名要成為老姑婆的小姐,一日日在衆人面前褪了形。先是人窈窕了,兩手能掐出腰來,再是皮膚變通透了,臉上的痔不翼而飛,一雙眼也頗為動人魅惑。張家人說,張小姐是去玉中天皇都隆京裏找到了有能耐的醫者,治好了她的頑疾,這才漸漸顯出容貌來。

彼一時,求娶之人幾乎踏破門檻,張小姐也如意尋到了一位郎君。

就在二人成婚不久,張小姐的郎君死在了家中,死狀慘烈,口吐白沫眼白外翻,衣衫不整,是馬上風。

而張小姐?也死了。

據柏州州府府衙的卷宗記載,兩年前張小姐死時就趴在其夫君床前,身上一層皮潰爛惡臭,身體裏沒有一塊好肉,尤其是那張動人的臉生了青綠色的黴毛,眼球挂了半邊,黑水流了一地。

張小姐如何死的,又為何一夜之間像是死了許久,柏州府衙特命人調查過,除卻張小姐丢了一顆心,其他卻是一無所獲。

但怪事從張小姐之死開始更加明目張膽了起來,那之後,無數女子為了美貌都願意付出慘痛代價,兩年之內柏州突然變美又離奇死亡的女子共十三人。年齡最小的十四歲,最大的也不超過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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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門的人也找過那些變美的女子,只是她們守口如瓶,對于容貌改變誰也不願多提,只說柏州內有一名畫皮仙,以心為代價,可讓她們以最美的姿态痛快活上一段時間。

《異妖百冊》記載,有的妖喜好吃年輕女子的心,她們的心可以保持容貌不衰。

是了,這世間啊……有妖。

如今沈鹮的身後便立着一只妖。

雲川大地人與妖共存,天穹國中甚至有個至高榮譽的職業,他們需熟悉妖的習性,了解妖的長短,擁有駕馭妖的能力,可降妖馭妖亦可殺妖,這類人統稱為——禦師。

天穹國境內的禦師不在少數,自十年前隆京群妖反噬殺了皇帝險些奪走皇城覆滅東方皇權後,紫星閣便沒了。那裏曾是雲川境內所有禦師向往之所,沈鹮今日會在柏州,也是為了能去紫星閣。

兩個月前,皇城發出明令,說是要重新開啓紫星閣,召雲川境內各地的禦師共同參與朝天會,有能力者可入紫星閣授以禦師袍,從此挂上紫星閣的名,成為國臺禦師。

此明令一出,無數自學的或氏族訓練出來的禦師都躍躍欲試。

無門無派的禦師若想得到參與朝天會的資格,便可去當地州地的州府展現自己的能力,若能得到州府認可,州府便可書一封蓋章薦信,執此薦信可自由出入玉中天,直往隆京而去。

薦信,便是紫星閣的入門牌,沒有薦信,任你能力再強也別想能在朝天會上站個位置。

沈鹮為的便是柏州州府的薦信而來。

柏州州地內畫皮仙傳聞已有兩年了,州府也請了好些禦師前來并未查出什麽門道。

因隆京開設朝天會,各州地皆有薦信名額,柏州州府為了解決州地內的憂患,表明了只要有禦師能捉住州地內的畫皮仙,他便可為其寫一封薦信,送上盤纏,護對方前往玉中天,入隆京參加朝天會。

沈鹮獨來獨往,無門路,誰人不知州地州府府衙的薦信也不是随便哪個無名無姓的禦師都能拿到的,柏州州府之事,正好給了沈鹮一個便宜。

從知曉那些女子死後胸腔空空沒有心時,沈鹮便斷定作惡的是妖,她在柏州待了半個月才找幾個出了名無鹽女子,折了紙人符跟在她們身後,終于盯上了其中一名。

一路跟随對方而來,沈鹮也不敢離得太近,就怕打草驚蛇。

馬車在道路盡頭消失前,沈鹮折的紙人符就貼在了馬車的車底,如今也進入了另一方小世界。

借符觀,可窺見的內容太少,茂密叢林的盡頭卻不是深夜。白光驟現,有些刺目,她眯着眼睛不敢眨眼,只見車底片片飛花落下,野草不過腳踝高,上頭小花星星點點。

紙人符跳入草叢,立時被碧綠淹沒,沈鹮見到齊家小姐從馬車上下來,沉重的身軀搖搖晃晃,還沒走過馬車便朝前跪拜。

碧藍的天,雲霞若五彩綢帶袅袅垂落,亭臺樓閣懸于山林,如仙境宮宇,桃花為主,青竹為輔。婀娜的女子輕紗薄裙挂身,似雲似霧地飄于空中,赤足踏風而來,像是牽起一片紙鳶般拉着齊家小姐朝那仙宮而去。

忽起一陣鼓聲,咚咚直擊人心。

沈鹮立時捂住心口,紙人符未能上前,猛喘一口氣後她才眨了一下眼,被雨水浸透的眼眶微微泛紅,視線逐漸回歸于暴雨之夜。

這場雨似乎不會停了,沈鹮隐蔽于茂密的樹叢中,腿都快蹲酸了,直到天漸亮,馬車又從那處分岔路出來,車輪滾滾走入連城的方向,她才松了口氣。

紙人符還在車底,并未被發現。

沈鹮比了結印,操縱小紙人鑽進了齊小姐的馬車中。

車內只有齊小姐一人,她來前便讓仆人在連城等候,并未許人跟随。

齊小姐其實長得并不難看,只是貪吃了些,因肥胖生紋,卻使得臉上多了幾條醜陋的裂痕,如今不過是一夜過去,齊小姐像是生生掉了二十斤肉,手臂與腰身肉眼可見的瘦了一圈。

滿車內的妖氣幾乎溢出,小紙人才入車廂便聽到了一陣清脆的鼓音。狹小的紙人眼中,齊小姐端坐在車內,手上舉着個小孩兒才玩的撥浪鼓,那鼓上繪着複雜詭異的紋路,兩粒白珠子随着紅繩咚咚敲在了鼓身上。

三聲鼓響後,沈鹮收回了窺視,接連半個月的操勞讓她有些疲憊了。

“相公,扶着我點兒。”女子的聲音像是帶着些嬌氣,說完便伸出手,一雙寬大的男子手掌穩穩地托住了她的腰,直接把人從樹枝帶到了地上。

腳踩着濕滑的泥濘,沈鹮動也沒動,只彎腰用手捶着酸澀的腿,畢竟蹲了一夜,到底是有些麻了。

站定在她身後的男人很高,饒是沈鹮這般修長的身量在他面前也堪堪才到他下巴,他一身青墨的長衫,雖高卻不顯壯實,頭上戴着暗青色的帷帽,發絲長得幾乎到膝窩。

男人沒說話,晨風吹開了薄紗帷帽,浸透了水的帷帽厚重,邊緣滾動了幾下,落下幾滴雨水,恰露出一雙溫柔的眉眼。

這雙眸子像是浸濕了水汽,纖長濃密的睫毛因眨眼輕輕顫動,他盯着沈鹮敲着腿的手,不聲不響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一彎腰,手臂拖着她的臀,輕輕一舉便将人抱在了懷中。

貼着臀的手掌是溫熱的,潮濕的衣裳黏在了四肢上,男人掌心的溫度有些高,極有分寸地抱起人就沒再亂動,只等着她發號施令。

沈鹮瞥了一眼貼上她大腿的手,臉上微紅了一下,也不再扭捏,開口道:“我們回州府府衙吧。”

要跟的人已經跟上,要找的地方也已經找到,是時候向柏州州府孫大人要些報酬了。

柏州隸屬于風聲境,位于天穹國之西,可以說是天穹國境內妖最多的地方。

風聲境,又被世人成為妖之起源地,雲川大地中雖人與妖共存,可說到底還是人在統治着妖。風聲境內的妖繁多,為了不惹麻煩,更願意隐瞞妖身,以人的容貌在世間生存。

但這世上的妖,總有妖性,便是再強大的妖也不能徹底變成人,身體的隐秘之處,必有妖形。

如今抱着沈鹮的高大男子便是一只妖,即便他幻化成了人的模樣,從外形上看怎麽也瞧不出妖形,但只要是禦師便能從他身上探出一二妖氣。

對于禦師而言,妖可以是仆從,可以是寵物,也可以是劍是茅是盾,但絕不會與他們平起平坐,他們注定身份地位懸殊。

如沈鹮這般與妖為伍的,放在禦師堆裏是要被人恥笑的。

如今來柏州想要求一書薦信的不止沈鹮一人,風聲境內自學的禦師沒有門路的皆來了此處,沈鹮來得不算早也不算晚,當時圍在州府府衙門前的禦師包括她共二十左右。

半個月過去,她只顧着尋那畫皮仙的藏匿之處,也不知原來在她走後柏州州府的禦師又多了一半人數,今日正是半月一會,州府府衙的堂內坐着近四十個年齡不一的禦師。

今日沈鹮來遲了。

霍引抱着她出現在府衙堂內時,孫大人已經上座,若不是沈鹮的身上還挂着孫大人給她的牌子,她方才就被官差攔在門外進不來了。

“喲,這算什麽?談情說愛的小女子非要人抱着?你也不嫌丢人?”

堂內有禦師出言諷刺。

也不怪對方,滿堂內包括孫大人都是一臉不贊同地看向沈鹮。

她與霍引皆滿身濕漉,也沒撐傘,冒着雨進了大堂,水跡很快便染濕了地面。沈鹮拍了拍霍引的肩,男人溫柔地将她放下,沈鹮這才一瘸一拐地朝衆人走去,臉上竟還挂着笑,對孫大人拱手道:“抱歉抱歉,我來晚了。”

一衆禦師臉色各異地望向她的右腿。

沈鹮也不在意那些人的視線,指着自己的右腿道:“我右足有舊疾,只要逢陰雨天便痛,實在走不了路,只能讓各位見笑了。”

“的确有夠可笑的。”

“此人以妖為伴,半月一次的會面也遲了,依我看就不必留她在這兒了吧?”

“孫大人,禦師雖無男女之分,卻也有高低之分,你讓一個跛子入堂參會,未免将我等看得太輕……”

跛子二字才出,那出言不遜的男人便忽而止了音,脖子高擡,無形的力量掐住了他的喉嚨束縛住了他的手腳,直将人從椅子上提起,于空中如束繭般動彈不得。

立在大堂門邊,半邊身子還在淋雨的高大男人帷帽被風吹動一角,冷冽的眉目低垂着看向雨水淋過的水窪,一圈圈漣漪被飛出的男人砸亂。

也不過才幾息間,堂內安靜下來,摔出去的男人發不了聲更無法掙紮,像是一塊僵化了的石頭,睜着驚恐的眼在暴雨中急促呼吸。

眼看空了個位置,沈鹮若無事發生般走過去,輕巧坐下,伸直右腿,甚至還能對院中躺平淋雨的禦師笑說:“多謝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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