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籠
金籠
李辟并未随行,只遣親兵護送。
沈如春本就未全愈,一路颠簸後,身子骨又弱了。
荷娘見她形容憔悴,掀開簾子,欲讓她看看外頭景色解解悶,卻未想到離了重山關後,便不再見春意,只望得官道兩側立着如鬼爪般的枯樹。
“真是稀奇,這雨水到西北就落不下了。”荷娘舔舔幹裂的嘴唇,西北的燥讓她頗感不适。
“我年幼時只從旁人口中聽得邊關景象,如今才親眼見得。”沈如春斜着身子,看着遠處連綿起伏的山。
荷娘将毯子蓋在沈如春膝上,道:“這也是奴婢頭一回來。托小娘子的福,奴婢才能見得這麽多,否則便一輩子都沒出過長寧城。”
沈如春扯出一絲苦笑,她想,如今的自己甚至會羨慕荷娘。
馬車行至半道,忽然停住了。
荷娘探頭去望,疑惑不解:“還未至驿館怎的就停下來了?”
領頭的親兵調轉馬頭,來到車廂附近,微颔首後移開目光,道:“離了重山關後,官道上便不再設驿館。接下來的路艱險,二郎君說他會親自來迎。”
荷娘沖那親兵行過謝禮後,對沈如春低聲道:“原來郎君早就到望州了。”
“嗯。”沈如春低低應了聲,心思卻不在這上頭。一路上随行的親兵都看得緊,夜裏住驿館時外頭都有人守着,她始終沒尋得脫身的機會。若是等李辟來了,想逃更是不可能的。眼下便是最後的機會了。
沈如春定下心,手指輕輕揉捏着太陽穴。荷娘見狀,立馬替她揉穴,關心地問:“小娘子可是不舒服?”
沈如春閉着眼,臉色蒼白,頗為虛弱:“荷娘,我忽然覺得胸口悶得慌。”
“那……”荷娘猶豫片刻,見沈如春面色實在是憔悴,道,“奴陪你出去透透氣吧。”
沈如春點點頭,荷娘扶着她下了馬車。
她二人剛一下來,外頭候着的親兵目光都投向這邊,半晌都未挪開眼。一路上,沈如春皆是戴着帷帽,他們或多或少也曉得沈如春同李辟的關系,對這帷帽下的真容存了十足的好奇。此時,饒是對那花顏有過描摹幻想,但在得以見沈如春的面容那剎,還是被震撼了。
或許是數日見的都是枯草老樹,他們覺得此刻出現在面前的人,仿佛是荒漠中悄然綻出的一支花,教人眼中只此春色。
親兵中的領頭者低咳幾聲,衆人才覺冒犯,紛紛躲開眼。他走上來,站在沈如春面前,寬闊的背将後頭偷窺的視線阻斷。
未及他開口詢問,荷娘搶先開口:“小娘子覺得車裏悶,想出去走走。”
沈如春适時地踉跄幾步,似風中柔弱柳枝,荷娘忙将她扶穩。
“此處兇險。”男人只說了簡短的四個字。
荷娘撇撇嘴,道:“我們就在這附近走走。”
話音剛落,男人的臉色忽然變了,沈如春驟然抓住了荷娘的胳膊,目光與面前的人對上——情況不對!只聽得空氣中似乎有什麽東西隐隐鼓動,漸漸的那聲響越來越烈,越逼越近。
“列隊!敵襲!”親兵頭領拔出腰間的橫刀,衆人迅速圍成圓環,警惕地望着遠處的緩丘。
“怎麽了?”荷娘尚不知發生了什麽,焦急問着。可很快便不需要人來解答了,他們已經來了,她望着小山丘上奔下來的一隊人馬,大驚失色。
明晃晃的刀子在半空中揮動,那些人騎在馬背上,口中不住吆喝,借着地勢俯沖下來。
是漠北的蠻兵!親兵頭領眼神一沉,趕忙教衆人散開。形勢一時混亂起來,很快兵刃交擊聲響震于野。
荷娘拽着沈如春往後跑,可還沒邁幾步,沈如春便被腳鏈絆得摔倒在地。荷娘哎呀一聲嘆,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教她恐懼得想作嘔,求生的本能促使她往前跑,可在望見從地上爬起來的沈如春後,她一咬牙還是回頭了。
她從腰間的囊袋裏掏出鑰匙,蹲下身,抖着手要給沈如春開鎖,沈如春從她手中奪過鑰匙,沉聲道:“你先跑。”
“小娘子……你”荷娘帶着哭腔問。
“你先跑。”沈如春回頭望了眼那處情形,随行的親兵顯然是寡不敵衆。
荷娘不再猶豫,繼續逃命。沈如春尋到一處灌木叢,躲在那處,将腳鏈打開了。大腦緊繃着,她在急思一條最佳的求生對策。
那親兵說了,李辟會來,只要能撐到那時便好了!
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極慘烈的女人的尖叫聲,沈如春循聲望去,荷娘正被一個蠻匪壓在地上。
荷娘又羞又懼,不住掙紮。就在那蠻匪獰笑着伸手要扯開她的衣領時,一股溫熱的血噴濺在臉上,荷娘驚得沒了聲。
只見身上的人瞪着眼,頸間插着一根金簪,血從那處咕嚕嚕冒湧出來,他不知開口嗚嗚說着什麽,随後緩緩倒下。
“起來。”沈如春擦了把臉上的血,對荷娘說。
荷娘一時怔住,此刻小娘子冷靜得竟教她生出些害怕。很快,她回過神,推開身上的人,哭着追上沈如春。
可兩人卻是身陷囹圄,幾名蠻匪已經發現她們了,如同聞着味兒的蒼蠅,繞開那處糾纏,縱馬而來。
“美人。”其中一人說着蹩腳的中原話,如同審視獵物般,打量着沈如春。說完,便俯身要把沈如春撈上馬。
手掌還未觸上沈如春的腰,卻被飛來的一記彎刀斬斷了手腕。他發出痛苦憤怒的咆哮,怒視着來人。
只見一個織金黑袍少年踏步而來,他重新握回彎刀,不待幾名蠻匪圍聚上來,腳尖一躍,黑袍翻飛間,袍角上繡的纏枝金線似游動的金龍。未幾,那幾人悉聲從馬背上栽下,再無聲息。
他抱着刀同沈如春對視一眼,沈如春這時才看清這少年的模樣,他同她差不多年紀,十六七歲。一雙眼睛漆黑深邃,鼻梁高挺,黑發蜷曲,顯然是有幾分胡人血統。乍一見他,沈如春倏地想到了大漠風沙中的沉默伫立的胡楊,充滿野性的堅韌。
少年面上始終未有一絲情感波動,殺人與救人,對他而言,仿佛只是尋常事。他側頭望了眼不遠處的厮殺,收刀轉身要離開,全然無插手意。
沈如春喊住他:“小郎君,稍等。”
少年回頭,那雙阒黑的眸子微眯,似乎對“小郎君”這個稱呼不滿。
沈如春瞥了眼他手中的彎刀,硬着頭皮道:“你救救他們吧。求你救救他們。”她語氣卑微,說完褪下手腕上的白玉镯,遞到他面前。
少年沉思片刻,似在估量镯子的價值。做出決定後,他毫不猶豫地收下镯子。
“多謝。”沈如春感激道。
朱廣達正在苦戰,這夥蠻匪不曉得是從何處流竄而來,竟躲過了望州一線的烽燧。握着刀柄的虎口已震得發麻,看着四周橫躺的屍體,那股不詳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未及防備,他被腳邊躺着的蠻匪拉住腿拽翻在地,另外幾人見狀,亂刀往他身上砍。朱廣達蹬開腳下的人,幾個翻滾狼狽躲過,正欲仰面躍起時,鋒利的刀刃當頭落下。
他咒罵一聲,以為自己要命喪于此。一把彎刀突然橫擋而來,幾乎是一眨眼功夫,那彎刃從下而上滑出一道圓弧,精準地抹過蠻匪的脖頸。
朱廣達抱拳謝恩,那少年卻冷漠得有些倨傲,轉過身,繼續幹淨利落地使着彎刀。
援兵來時,這場戰鬥已至尾聲。
李辟從馬上翻身下來,掃了眼地上的屍體,問朱廣達:“你說,望州防線有纰漏?”
朱廣達心下一沉,此話萬不可應得絕對,到時只會累了旁的弟兄,于是他沉緩緩道:“卑職不敢妄斷。”
李辟冷笑一聲,用劍将屍體挑翻過來,邊打量邊道:“這衣着打扮瞧着像是哈利的殘部。看來先前的漠北一戰還是沒将這些蠻子打怕。”
說完,他走到被活捉的蠻匪面前,踹上一腳,問:“哈利逃到哪裏去了?你們又是如何進來的?”
蠻匪叽裏咕嚕罵了一大串後,用生硬的中原話詛咒着面前的人:“我們砍得了望州守将的頭,也能砍得了你的。哈利會用你的頭顱祭悼亡者,烏蘭山雪融化的時候,烏鞘花開的時候,便是——”
李辟一劍捅穿他的胸口,蠻匪瞪着雙眼,擡頭望着天,仰倒下去。
“嚴查望州一線烽燧,若有疏漏者,斬。”李辟語氣冷硬,朱廣達拱手領命。
李辟将劍扔給他,環顧一周後,目光定在了人群裏頭格格不入的少年身上,狹長的眸子微微眯起。
朱廣達順勢望過去,只見那少年背靠着一棵枯樹,對着陽光仔細打量着手裏的白玉镯子。
他擡手擦了擦額上的汗。若是尋常白玉镯子倒也罷了,偏偏少年手裏這只是極其罕見的,若他沒記錯的話,當初宮宴上,二郎君獨得聖人青眼,聖人賞賜的便是這只。
朱廣達心思活絡,立馬厘清了其中曲折,必是二郎君将這镯子給了那小娘子,不知為何小娘子—— 啊,朱廣達暗道一聲不妙,方才形勢焦灼,自己一時竟把小娘子給忘了。
他偷偷轉着頭,環視一圈,卻沒見着沈如春同荷娘的身影,頓覺心慌。可是,他窺着李辟,李辟那份氣定神閑又教他心穩了幾分,想來二郎君自有定奪。
“那是何人?”李辟冷不防問。
朱廣達趕忙答:“那小郎君路過此,得虧有他相助,否則連卑職也差點要折在這裏了。”
李辟觑了朱廣達一眼,又深深打量着少年。少年感受到投射來的目光,側目迎上,視線在空中無形交鋒。對視半晌後,李辟輕嗤一聲,吩咐朱廣達:“既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自好好報答。在望州給他尋個差事,若是個能用的,便好好馴着。”
朱廣達點頭稱是。
“對了,多給他些銀兩,把那玉镯子給要回來。”末了,李辟又道。
“好。”
處理完這場突來的亂局,李辟才騰下心來,他望向遠處一主一仆兩個細瘦的身影,嘴角勾起笑,接下來,該去好好逗逗那只撲騰亂飛的雀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