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劉老板(上)
第7章 第四章 劉老板(上)
鳳麗前腳笑眯眯地送走三美,後腳就帶着鐮刀往劉德成家裏去了。
劉德成家的院子要大得多,他爹死得早,不過他娘秀姨是個能幹女人,家裏的田地沒有一塊荒着的,前幾年劉德成又考上了教師崗,秀姨更得意了,鉚足勁給院裏的花草和葡萄追肥,現在小院裏高高低低,紅的紅,綠的綠,人逢喜事花也爽。
鳳麗在院門口站了半天,沒看到有人出來,她徘徊了一會兒,把院子門敲得邦邦響,敲了半天也沒人應聲,這倒是把她難住了,算賬也得有個主兒,沒人在家,她的一肚子氣就沒地方撒了,憋得她臉蛋子通紅,一腳踹翻了院門口的兩盆觀賞海棠,盆底上有些濕泥和苔藓,她腳一滑,劈了個大叉摔得結結實實。
這一摔倒是正好讓秀姨撞見了,這可就不得了了,秀姨出了名的嗓門兒大,頓時就叫喚起來:“鳳麗,我那花盆招你惹你了,你腳這麽閑呢,怎麽不去把村口的攔路石踹平了?來我家發什麽癫?”
鳳麗本來屁股挺痛正揉着,一聽挨罵就來勁了,蹭地站起來:“我腳閑?我腳閑!我看你們家才是嘴閑得生蛆!你兒子人前裝得跟什麽似的,追在我姐後頭狗皮膏藥一樣,人後就嘴碎四處叭叭作踐我姐,真是孬狗叫不出好聲兒。”
“你們劉家的一個個有沒有道理,講不講文化?”罵到這裏,秀姨猛然驚覺自己兒子也姓劉呢,立刻改口:“我說,我兒子看上那劉三美,是她有福氣,有的是好姑娘上趕着和我們德成好呢。‘人不愛我我自愛,花要盛開蝶自來’,我勸你們姐妹倆還是收收心,好好找個老實男人嫁了,少整天人前人後的招搖,戳眼睛。”
“你!你!”鳳麗一時嘴笨虧了一局,可等她想好詞兒,秀姨已經關緊院門躲起來了,她又氣又急,不斷地責怪自己沒發揮好,手裏捏着鐮刀,又不敢真的朝哪兒砍,于是瞄準路邊一棵小小的蒿芝草一刀砍下去。
蒿芝草也太冤枉了,細細的莖子搖晃了兩下,斷成了兩截。
在辦公室等道哥的幾分鐘時間裏,三美把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幾種變化都想了一遍。如果自己來縣城了,奶奶怎麽辦,鳳麗怎麽辦,狗子怎麽辦,家裏的田地怎麽辦,這些她全都盤算好了。地裏能種出莊稼,但種不出她劉三美的将來,即便不能跟着道哥,如今這一步走出來就不打算再回頭。
沒多大會兒,道哥邊接電話邊進來,三美站起來,他示意她坐下,又講了一會兒,才終于挂斷。
“不好意思啊,臨時有點忙。怎麽樣,廠子都看過了?”
“是,真不錯。”這句話是真心的。
“我吧”,道哥又撓了撓頭,他這習慣真的不像三美想像中一個管着這麽大廠子的人,“我就是一時嘴快答應你了,這會兒,還真不知道把你弄哪兒去合适”,說完又撓了撓頭。
三美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心裏咯登一下,忙說:“我啥都能幹,我肯學,我能吃苦,從哪兒幹起都行。”
“你學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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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嗯......初三。”
“識字啊,識字就好辦。你原先找的日娃?”
三美有點窘迫,紅着臉點點頭。
“他也算不錯,算是個會做生意的,就是跑得遠了一點,不合适。這樣吧,算賬會算嗎?”
“能算,我能算。”
“現在你們幾個村趕集那兒,我缺個算賬的,也沒多難,就是把進貨的錢算對就行了。”
“進......進貨?”
“哦,就是收菌子。你就把那個賬算對就行了,你們那片兒,他沒你熟,你多幫着他,他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聽他安排”,道哥指了一下藍夾克,“他叫徐客。”
三美咯登下去的心又跳回來了,嘴角難掩興奮,沒想到這麽容易,原先還以為這人很難相處,都做好了低聲下氣求他的心理準備了!可她馬上冷靜下來,最重要的事還沒談。
“我的錢怎麽算呢?”
徐客笑了,他看了道哥一眼,說:“我倆收得多,掙得就多,收得少,掙得就少,全看當天的公斤數。”
三美感覺自己聽明白了,可好像不是非常明白,但也不好意思再追問了,稀裏糊塗地點點頭,這時,她的肚子已經餓過頭了,話頭也自個兒從嘴裏沖出來:“我能去吃飯了嗎?餓得想吐。”
倆男人沒想到她還沒吃飯,簡單交代了幾句,徐客就帶她去吃飯了。臨了給她拿了一部諾基亞,“有手機聯系方便些,你就先回去,我給你打電話就行了。我的號碼已經存在裏面了。”
三美不好意思當面鼓搗手機,客氣地回答:“不用,我妹說去鎮上買個小靈通就行了。”
徐客又笑了,不是嘲笑,可也不是客氣的笑,“你們村兒哪有小靈通信號,拿着吧。早點回去,等我電話。”
三美成為收購商之後的第一次村集很快就來了,頭一天,徐客通知她淩晨5點就要到集上,收淩晨的第一批菌子。
第一批菌通常都是類似青頭菌、雞枞菌、幹巴菌這種,趁天還涼就得趕緊運出去的品種,價格也高。三美不敢怠慢,頭一天8點多就睡下了,淩晨3點就起來,蹑手蹑腳到廚房裏。拿了一個洋瓷碗,挖了一勺豬油在裏頭,熱水壺倒了水化開,趁水燙着,舀一勺冷飯倒進去攪和攪和,就着酸菜就吃了。
雨水越多,菌農起得越早,才這個點,村裏已經有了動靜,三美有點兒着急,快快地把飯扒拉進嘴裏,給狗子丢了兩塊油渣,戴上鬥笠就出了門。
走到村集還得好一會兒,腳程快點兒也得半個多小時,她本想搭同村的三輪車,可路過的三輪都載滿了東西,不好再坐人。前陣子,西村有個男的搭在人家的三輪車貨兜裏,急剎車時甩出去死了。這事兒攤上誰都倒黴,大家都變得謹慎不敢再載人,可又礙着鄉裏鄉親的面子,幹脆提前用籃子把貨兜占滿,也省得不好推辭了。
三美沒攔到順路車坐,幹脆把斜跨在一側的挎包撸進懷裏,小步地跑起來。淩晨的空氣濕潤,嘗起來很淡,換氣的時候,就像喝了一口山泉水。手電筒的光一上一下在路上閃動,不一會兒,一束更大的光把手電筒的光蓋在了路面上。
那束光靠近三美時,灰塵也跟來了,劉德成“嘎吱”一下剎住了摩托車,“快上來,你這樣要把人跑壞了!”
三美不理他,迳直朝前跑,劉德成又啓動摩托車,轟隆隆地跟在旁邊,塵土一團團撲來,三美把手電筒一甩,照在劉德成臉上:“別跟着我了,快回去吧。我要去集上呢,你弄我一身土!”
“我知道你肯定是有啥事兒,我媽說,鳳麗帶刀去我家了。”
“啥?”
“你不知道?”
三美不知道該答什麽,把手電筒轉回來繼續跑。
劉德成不依不饒,嘴裏叭叭地不知道在說什麽,全被摩托車聲音蓋住了,他不得不大喊出來:“劉三美!你再生氣也得先讓我知道你在氣什麽吧!”
“我氣你是個驢屎蛋!”三美邊跑邊喊回去。
“我怎麽就驢屎蛋了?”
“你心裏清楚!”聲音更大了一些。
“我就是不清楚才來當面問你!”聲音也更大了。
“你到處亂說我和你睡了!在鎮上傳我是破鞋!”
“破鞋破鞋破鞋鞋鞋鞋......”山谷幫着擴音。
劉s德成猛地加速,橫停摩托攔在三美面前,嗆得三美咳個不停,他從車上下來,車沒停穩,光當一下倒了,車燈射到路邊的田野裏。他把三美拉到路邊,用襯衣把三美的頭整個蒙住,自己也縮進了襯衣裏,兩張臉對着臉,襯衣成了小帳篷,灰塵被擋在了帳篷外。
“你聽誰說的?我從來沒說過這種話。”帶着牙膏味的男性氣息撲在三美臉上。
“我真沒說過,我對天發誓,我要是說了......我......我家牛沒蛋,驢不走,我我我,我生孩子沒屁眼兒!”
“哎呀你快放開我,口水都噴我臉上了!”
劉德成慌忙用另一只手抹去三美臉上的口水。他的手碰到自己的臉時,三美的心跳得快吐了,她使勁想把頭伸出去,劉德成不讓,三美用力,劉德成就壓着她的背。三美踮起腳,湊近劉德成的嘴巴,一口咬了下去。
血滋滋從他嘴唇冒出來,他疼得哎呀一聲,放開了手。
三美扭頭就跑,跑得像即将被宰的大公雞。
劉德成扶起車子追上去,“劉三美,我喜歡你,我要和你結婚,我和你生孩子,咱們孩子肯定有屁眼兒,因為我真沒說,我真沒出去胡說過!”
“誰要跟你生孩子,我要去縣城!”
“那我就去縣城和你生孩子!”
“我不生孩子,我要做生意,我要掙錢,劉德成,聽到了嗎?我要出去!”三美閉着眼睛喊出來,山谷看熱鬧不嫌事大,又在播放回聲:“出去出去出去去去去。”
劉德成愣住了,他突然覺得和三美沒有離得這麽遠過,三美在他的車燈裏越跑越遠,漸漸變成一個小黑點。
原地呆愣了幾分鐘之後,他還是發動摩托車追了上去,“劉三美,你就算不生孩子,也得上車,還想不想去掙錢了?”
三美停下腳步,使勁捂着鼻子,跨上後座,緊緊抱住了劉德成的腰。
才四點多,集上已經熱鬧得不得了了,手電筒的燈光來來回回,三美費了好大勁才找到徐客的車——一輛藍色的帶兜小貨車,車上七八個塑料箱子疊放在一起,兩把稱,一袋冰塊,車尾挂了一個比電筒亮得多的太陽能燈,此外再沒別的東西了。
徐客诶三美遞了本子和筆:“看好了,複稱,算好錢。這裏寫品種,這裏寫斤兩,這裏寫錢。”
“收進來的标準呢?”
“這你別管,我負責選貨,你只管幹好你的事。”
她把挎包扔進車裏,利落地挽起頭發,迅速就位。徐客湊近她,特意交代了一遍,“你手上別過錢,一張都不行。”
三美點點頭,天漸漸有些泛白,從四面八方的村子湧來的菌農沒一會兒就把進村集的路堵死了,有的扁擔挑籃子——這麽大量一定是羊奶菌;有的提着小提兜,還小心地蓋着幾片蕨葉——應該是幹巴菌無疑了;有的小籃子裏跟站軍姿似的立着幾朵菌,那是見手青,可不好碰着壓着,怕壞了品相;還有的用一只紅襪子套着,襪子裏又包着蕨葉又包着闊樹葉一層蓋一層——這就必須是松茸了。
一般紅襪子出現時,周圍就會發出幾聲或高或低的“喔!”聲,有的帶着豔羨,有的帶着驚嘆,有的帶着祝福。世平縣很少長松茸,可偏偏這邊的松茸更鮮、更嫩、更值價。世平松茸一朵,頂幾挑子羊奶菌,賣完這朵松茸,今天趕集買肉買菜的錢就有了。
來兜售菌子的菌農,有不少就是村裏的熟人,他們看到三美在收菌子,感到有點兒驚奇;也有的沖着她開玩笑,“唷,劉三美,幾天不見成劉老板了”;也有想借臉熟套套近乎賣點高價的,三美不敢答應,倒把人得罪了,好在有徐客在。
徐客麻利地挑着品相和品種,底氣十足講着價格,三美一遍快速地複稱、計數,一邊觀察着徐客的語言和動作。徐客挑貨很有一套,菌農那點小心思瞞不過他的眼睛,昨個沒賣完噴了水保着今兒再拿來的、菌帽掉了用小木棍兒重新組裝的、兩朵菌子移花接木的、老菌削一圈冒充新菌的......他只用眼睛瞟一下,就知道這菌子能不能收。
可他也舍得給價格,好菌子他絕無廢話,一毛都不少。才5點多一點兒,塑料籃子就裝了一半兒多。
眼看新來的菌農不多了,徐客打了個大哈欠,把外套一穿,撸了一把汗,“你守着,別再收新的了,後面的品相都不行。我去甩碗米線。”
三美用力點點頭,挪了挪位置,像個兵馬俑一樣正襟危坐。徐客眯着眼睛笑了幾聲,消失在了菌農中間。
三美也困得很,靠在車尾眼皮直打架。車上起碼是兩萬多的貨,她不敢睡,從地上撿起來一束菌農倒出來的葉子,對着自己的臉甩了幾下,清涼的露珠打在她的面龐,瞌睡從後腦勺嗖地飛走了。
徐客去了半小時還沒回來,三美把車篷打開看了一眼,菌子們都好好地排列在塑料筐裏,看着這一筐筐品相極好的菌子,三美心裏莫名其妙地湧上一股溫熱,她覺得很奇怪,卻說不上是什麽感覺。有點滿足,竟然也有點委屈?
“妹兒,妹兒,你看看我這籮菌子,你收不收?”
一位衣着幹淨的老者手拎着一個小小的提籮,裏頭是顏色各異的菌子。三美掖好車篷,用手電細細照着看,提籮裏有幾朵紅菌,幾朵銅綠菌,一小把狗雞枞,還有幾朵不太好分辨的菌子,都不是他們收購的目标。
"伯伯,您這個我們收不了。我們廠裏不要這些品種。"
“你們也不要啊。我問了一圈了,都沒人要。唉,我還以為是我老了你們不敢收。都不敢收,那我只有回去吃了。炒來吃,炒來吃算了......”伯伯嘀咕着,失落地走了。
看老人戰戰巍巍的,三美有點于心不忍,追上去幾步:“伯伯,不是我們不敢收,您呀,下次帶雞枞、青頭菌、見手青、黃牛肝之類的來。哪怕掃把菌都可以,也有買掃把菌回去吃的。”
老人反應了幾秒才聽明白,他點點頭,沖着三美豎大拇指。
三美三步兩回頭回到車邊,又打開篷子看了一下,一切安好。她拿出挎包,從包裏摸出先前就準備好的荞麥粑粑,就着塑料瓶裏的水啃起來。啃着啃着,她眼前猛然閃過剛才老人提籮裏的那幾朵陌生菌子。
她記起來了,絕對不會記錯,鳳麗中毒那一天,她在衛生院的宣傳海報上看到過那種菌子,和可以吃的銅綠菌幾乎長得一模一樣,但是有劇毒。
密褶紅菇,對!就是它!那天衛生院的醫護急急忙忙,就是為了那一個吃密褶紅菇中毒的病人。
三美依舊記得那個病人在床上喊,“觀音在我家竈房
集廚房、餐廳和儲存功能于一體的農村房屋。
裏面燒火
雲南話,此處專指觀音坐在竈前生火準備煮飯
,臉上長着花瓣!要吃飯了,要吃飯了,是觀音,是觀音啊!”
想着想着,她心裏一涼,要是老人把那些菌子全炒來吃了,見幾回觀音都救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