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小新娘(上)
第9章 第五章 小新娘(上)
如果能約上徐客一起,直接挨家挨戶收菌子,那麽菌農不必早起去集市,自己也能收到最新鮮的菌子,最要緊的是不和日娃他們碰面,就不會影響自己掙錢了。
三美覺得這個主意真是好,當時就想打電話給徐客商議,在按下撥通鍵之前猶豫了。
徐客畢竟是個中間人,也許她應該直接告訴何雲道。三美按兵不動,該幹活幹活,該下地下地,等着徐客的第二次通知,也理一理該怎麽和何雲道說這件事。
既然要說,就得想好了、弄清楚了再說,免得到時候說得不清不楚的,反倒壞事。
三美帶上本子、口糧和水罐子,花了幾天時間去隔壁幾個村子裏蹲了點,主要就是觀察別的村寨裏的村民都是啥時候撿菌子回來,哪裏是必經之路,在哪個地方停車子吆喝最合适,幾個村子的先後順序和路線又該怎麽設計......
今天她要去觀察的村寨就是村完小
完小是指具備初級小學(小學一年級至四年級)和高級小學(小學五年級、六年級)的學校,稱之為“完全小學”,簡稱“完小”。在作者所在的農村地區,一般是幾個村寨的學齡兒童都到同一所完小學習,周一到周五住校,周六周天回家。
附近的羅豆村。
羅豆村不大,人也不多,進村的地方有一株巨大的榕樹,不曉得長在這裏好多年了,樹幹有三合抱那麽粗,樹蔭遮住的地界快有半個村子大了。榕樹腳下就是村民取水、洗衣的水潭,當地人叫龍潭,三美就坐在龍潭邊,邊翻看記下的信息,邊吃帶來的飯團和蘿蔔腌菜。
附近樹上的蟬叫聽得人耳朵生疼,她灌滿罐子
俺們村兒很多農民用罐頭瓶做日常飲水的容器
就趕緊進村了。
白天的村子沒有什麽人,大多下地了,或者上山撿菌了,三美用民族話和留守在家的老年人們打聽消息。老人大多有些糊塗了,沒糊塗的說話也不清楚,她沒辦法,只能往村子背後走——總有些人在近一點的地裏做活,只要找到村民,應該就能打聽到。
沒等她走到地裏,就看到遠處一個大人牽着一個小孩正朝着這邊跑來,倆人跑得飛快,像逃命似的,大人步子邁得太大,快把孩子提溜得騰空了,孩子穿着紅裙子,兩個辮子已經散了大半,随着奔跑的姿勢飄搖,也不知道是胳膊被拽疼了還是怎麽的,那孩子一直在哭。他們身後跟着幾個男男女女和大大小小三四條狗,邊叫邊追,騰起不少灰,倒像是天邊的神仙騰雲駕霧來的。
三美加快幾步,站在房屋的陰影裏,手放在額頭遮住強光,眯着眼、墊着腳,使勁朝前看。她倒要看看羅豆村今天這演的到底是什麽鬼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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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倆人越跑越近,三美一下子認出來,狗日的,這男的不是劉德成嗎?他搶人家孩子幹啥!
“喂,劉德成,你幹啥呢?”
劉德成起先只是覺得前面的女人有點像三美,沒想到真的是她,他上氣不接下氣,“三美呀,快帶着孩子跑,往學校跑,學校裏有人接應你,快,快跑!”
三美這才注意到,劉德成應該是已經挨過一頓打了,臉上幾塊紅斑——不是“有點兒紅但歇會兒就會好了”那樣的紅,而是“現在雖然既不疼又不顯得多嚴重,不過明早起床就會腫很高變成绛紫色”的紅,三美很了解這種傷,那必須是被硬器打了才會留下這麽規則和平整的紅斑。
這還不止呢,劉德成的褲腿也破了,撕到大腿根,好好的襯衣上,黃黃綠綠的什麽玩意兒都有,聞到他身上的味兒,三美一陣惡心直沖天靈蓋,可現場的狀況沒有讓她嘔吐的時間,劉德成已經把孩子的手強行塞在她手裏了。
就像接到了接力棒般的條件反射,雖然三美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聽劉德成的,可是孩子的手交到手心裏來那一刻,三美體內發動機轟鳴,她的腳自己就出發了,除了9歲的時候跑過去接從屋頂掉下來的鳳麗那一回以外,她再也沒跑這麽快過。
她死命地帶着孩子跑,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跑到後面感覺孩子又要騰空了,幹脆把孩子一把夾在腋下,在田野間玩命飛奔。
她沒有回頭看劉德成,也沒有低頭看孩子,只是一直跑一直跑,跑得嘴巴都在冒火,終于在被追到之前,趕到了學校裏。
一進學校,一個漂亮得像仙女一樣的女人就使勁兒把大鐵門關上。三美終于能停下來了,幹脆一下子趴在地上大喘氣,喘了幾口趕緊翻過身來躺着——地上太燙了,把她的肚皮和胸脯燙得生疼,轉過來以後,背上又像被油鍋煎着,于是像匍匐前進的傷員一樣狼狽地挪進旁邊教學樓的陰影裏。
她的頭都跑暈了,可她聽到小孩還在哭,張開手臂支在背後,強撐起上半身想看看小孩還好不好,胳膊有沒有被自己拽斷。
這時候她才注意到地上掉着一朵胸花,寫着新娘,胸花旁邊的孩子撲在那個仙女的懷裏哭得換不過氣。
“不能......不能這麽抱着,她......她換不上氣來了。”
仙女聽到三美斷斷續續的話,把孩子放開了,牽到三美旁邊的臺階上坐着,一直在給孩子順氣,又踏着小皮鞋登登登地跑進一樓一間房間裏,拿出來一個水杯,給孩子慢慢喂了一點水,孩子這才緩過勁來,終于慢慢停止了哭泣。三美有氣無力沖着仙女伸手,她已經說不出話了,用食指指指水杯,勾了一勾。
仙女慌忙又跑進去房間裏,帶回一杯水來。
三美把水喝進去,一下子就感到背上一陣刺痛,她把挎包摘了伸手摸了摸,更痛了,“哎喲”一聲叫了出來,挎包倒下了,灌滿水的罐頭瓶咕咚咕咚慢慢滾到地上。
仙女過來一看,好家夥,原本該在新娘胸花上的別針,現在整顆刺在三美背上的肉裏,這不疼才怪!仙女又要照顧大的又要照顧小的,身上不一會兒就出汗了,出了汗的仙女更香了,聞得三美暈暈乎乎的,她可從來沒有聞到過這麽香的女人啊!
“你是三美?劉三美?”
三美從香味裏緩過神,盯着仙女細細打量,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來,“你不是支書家二姑娘陳欣嘛,你怎麽在這兒呀?哎喲疼死我了。”
倆人一對細節才知道,原來這孩子本來就是向羊村的,叫翠兒,上次鳳麗中毒那天,就是翠兒家裏和羅豆村的親家定親的日子,讓劉德成攪和了,所以那時劉德成才挨了一頓打。誰知道今天,翠兒家裏人趁着周末孩子不上課,強行把孩子帶去羅豆村舉行儀式了。劉德成一知道消息就去把孩子搶了,這才發生後面的事情。
翠兒雖不哭了,身子還是在發抖,她低聲重複着,“陳老師,我不想嫁人,我不想嫁人......”,陳欣回到孩子身邊把孩子挽住,“劉老師和我在呢,誰也不能強迫你,放心,這事兒老師一定管到底!”
進村調查的計劃被打亂不說,自己還被針紮了,三美心想今天真是倒黴,不過這個陳欣跟小時候可真不一樣。小時候她仗着爹是支書,沒少和三美姐妹倆幹仗,這會兒不僅白得跟道哥似的全身發亮,還長高了,完全大變樣,再也不是那個只會找爹的告狀精了。
不管咋說,劉德成和陳欣今天這事辦的真是螞蚱背青蛙——那叫一個頂呱呱。想着想着,三美嘿嘿地笑起來,陳欣還在一旁罵着:“這麽大點的孩子怎麽能嫁人呢,這事說破天都是不對的。這麽多年了,新世紀了,我還以為向羊村能變點樣,沒想到這次回來還是這泡尿(sui)樣,這些狗咬雞康
雲南方言:啄
的家長,真是該遭火燒!”
“接下來你們打算怎麽辦呢?德成......劉老師s已經為這事這趟好長時間了,他做了好多事都不管用......”
“那是他太迂回了!”陳欣直接打斷三美,“這種事,講道理是不可能的,非得鬧大了才行。你放心吧,我好幾個學姐、學長都是做媒體的,紙媒電視都有。我就不信了,他們還敢搶到學校裏來!”
話音剛落,學校的鐵門就光當響了一聲,三個人吓得同時顫了一下,緊接着傳來不堪入耳的咒罵和鋤頭敲擊大門的聲音,翠兒擰着小臉又要哭,陳欣拉住倆人,往教師宿舍樓裏去。
學校的門一來是打不壞,二來嘛,畢竟是村完小,鬧大了也不好看。不過這搶人的劉德成和劉三美都是向羊村的人,翠兒的媽就想了個主意,回向羊村哭着求着,把支書陳開富喊了來。
陳開富坐在摩托車後座,死死抱着前面人的腰,他都多少年沒坐過這種摩托車了,颠得他老腰都要斷了。可今天這事沒辦法,翠兒媽帶着羅豆村的人,與其說來請,不如說來綁,這劉德成也真是的,怎麽非就和翠兒家過不去呢,這事兒不知道鬧了多久了,他本來還想着能少一事少一事,誰知道這狗日的劉德成這麽能鬧。
到了學校門口,陳開富敲了幾下門,見沒人應聲,使出吃奶的力氣沖裏面喊:“劉德成,把門開開,今天我做中間人,咱們把這事兒了咯!”
翠兒媽眼淚還挂在眼角呢,一下就變臉了:“陳支書,您叫他開門有啥用,再說他也不在這,裏面是那劉三美!”
“劉三美?咱們村兒那個劉三美?胡鬧,她怎麽麽也摻和進來了?那劉德成呢?”
“被我們給綁了,在羅豆村,關在我親家牛圈裏呢。”
“綁了?哎喲喂,你們怎麽能綁人呢?”
“他不也綁我孩子了嘛,我怎麽就不能綁他了?”
陳開富聽得頭疼,想走到人群外面透口氣,幾個漢子圍起來攔住他的去路,陳開富把帽子一摘:“你們幹啥呀?連我也想綁?我要打電話,給村完小校長打電話懂不懂?讓開!”
陳開富拿出手機,給完小的校長去了個電話,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說的什麽,沒一會兒回到學校門口的石墩上一屁股坐下,用帽子扇着風沒好氣地說:“等着吧,校長從鎮上趕回來開門了。”
等校長趕到學校,天都快黑了,外面的人餓得腸子疼,裏面的人倒吃上了陳欣煮的方便面。
“他們等不到我們出去,自然會回去的,明天,等我同學一到,這事兒就休想再瞞住了。”
三美一邊嗦方便面,一邊想劉德成,他該不會讓他們打瘸打廢了吧,可這會兒她幹想又有啥用呢,又出不去,幹脆自己先吃飽,一會兒萬一真打起來,餓着肚子可打不過。
沒等她們吃完,就聽到大鐵門吱呀吱呀慢慢開了,陳欣急了,把孩子藏在床底下,跑出去看情況,只見校長帶着辦公室主任氣沖沖在前面,後面跟着一幹村民,還有陳開富。
“爸?你咋來了?”
陳開富戴上帽子定睛一望,這不是自個兒閨女嘛,“欣欣,你不是在學校嗎?怎麽?怎麽?你這是......這事兒你也有份?”
陳欣朝前跑去,挽住陳開富的胳膊,帶着哭腔指着一衆村民:“爸,你不知道,他們欺人太甚,翠兒才多大呀,他們就逼她嫁人!”
陳開富拍着陳欣的手背:“好好好,這事過後再說,過後再說,今天先把眼前的事解決了。翠兒人呢?”
陳欣正準備說,看到校長興師問罪的樣子,躲在陳開富背後:“我不會告訴你們的。義務教育階段的孩子不能辍學,這是法律,誰也改不了!”
“陳老師!你這是幹的什麽事啊?誰說人家要辍學了。你要考慮別人的民俗民情知不知道?到大城市讀書讀成木頭了?咱們做事講究一個實事求是,你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才能具體處理嘛。再說,一個大活人,你能把她藏哪兒去?不就是宿舍樓、教學樓?我們總能找出來的。你把人家的孩子藏起來,這這這,這算什麽事啊?啊?”
校長氣得眉毛鼻子亂飛,陳欣也不作聲,羅豆村的人喊叫起來:“原來是陳開富的女兒帶的頭,我說怎麽去叫他的時候,他三推四阻的。各位老表,我們搜!”
陳欣急得跳起來,裙子跟着她的聲音一蕩一蕩的,“不準搜!不準搜!爸,你攔着他們呀,你攔一攔呀!”
陳開富把女兒使勁拽到一邊,慢慢後退,看着人群往教學樓去,帶着女兒轉身就走。
“你要實習也去城裏,來這裏幹什麽?怎麽不回家呢?也不來個電話,真是越大越不像話......”
“爸,我不回去!我不去,翠兒讓他們找着就完了,你放開我!”
“你光顧着別人,有沒有想想你爸?”陳開富丢開女兒的手,“我快60啦,老骨頭了,這支書還有得幾年當?你說你在這個節骨眼上給你爸惹這樣的事,你,你不孝啊你!”
“明明是他們的錯,怎麽就成我找事了?再說翠兒也是咱村的人,你是支書,你不幫她,她指望誰呀?”
陳開富深吸一口氣,調整一下情緒慢慢說:“欣欣,爸爸還有兩年就退下來了。現在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道不。翠兒這事算啥?又不止她一個嫁人的,這事兒往年多了去了。就咱村修路的事爸還按着沒動呢,你說翠兒的事還能比修路的事大?”
“修路?”
“哎呀,你還小,和你說這個你也不懂,總之,你別管這事了,聽爸的,明天把東西收拾了,回家住幾天就回省城去,別再瞎胡鬧。”
陳欣不走了:“修路是好事,為啥不修?咱村的人天天吃灰,都吃了幾輩子了,你為啥按着這事兒?”
陳開富把帽子摘下來,氣惱地抓了幾下半光不光的頭皮,“你要爸說多清楚你才聽得明白?現在我做事,做好了沒有功,做差了倒是要被罵到入土那天,我圖啥?你爸的半邊眼睛都能看到你爺爺了,你就讓爸安心過個晚年,不行嗎?”
陳欣癟着嘴巴,眼淚水在眼眶裏倔強地打轉,她瞪了陳開富一眼,轉身飛快地跑回宿舍樓,追上羅豆村那幫人。
打頭的幾個男的找到宿舍,把房門一腳踢開,房間裏只剩書桌上冒着熱氣的泡面湯,根本沒有三美和翠兒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