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樹與樹根(上)

第27章 第十四章 樹與樹根(上)

日娃在村集上撕豆腐時,聽到豆腐攤的男男女女都在議論向羊村那個女收購商劉三美承包山林的事情,一下子就想到那天在菌廠門口和三美對話的場景,整個軀體癢得不行,心毛毛的,渾身難受。他吃不下去了,繃着臉回到車裏。

有時候他回頭看看自己做過的事、說過的話,一種對自己的嫌棄就會從心底鑽出來。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這麽割裂,每一次心裏那個一個高尚的、柔和的、包容的自己,一意識到在同一具身體、同一顆大腦下面,還裝着一部分自私的、狹隘的、愚蠢的自己,他就痛苦不已。

這樣的痛苦立刻喚醒了他一直想要遺忘的一件小事。

小時候母親在菌子加工作坊打工時,他放學就到作坊等母親,後來時常和老板的兒子一起在廠裏的酸木瓜樹下鬥蛐蛐,有一次,他的蛐蛐贏了,對方氣不過,站起來一腳把他的蛐蛐踩死了,蛐蛐肚子裏的白色漿液蹦出來,射在他的鞋子上。

看着站在面前穿着格子褲和襯衣的男娃,白白淨淨,比自己矮了一個頭,他可以很輕易的把他推倒在樹下,或者把他的蛐蛐撕成四塊,但是他沒有那樣做,他捏緊拳頭,在心裏不斷地對自己說:“他的壞脾氣是他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我不能因為他不好,變成和他一樣的人”。

那時候s日娃很瘦,印着黃色汗漬的背心穿在他身上,就像田裏,用兩根棍子和一件破衣服紮成的簡易稻草人,風一吹,衣服搖晃得快要飛走掉。

那個夏夜,一個8歲的男孩蜷在席子上不斷地勸服自己,不要生氣,不要發怒,不要報複,然而直到淩晨5點,男孩還是無法克制內心的難受,小心翼翼地跨過母親和其他熟睡的女工,沖到老板的院子外面,把晾在鐵門裝飾上的一只男童皮鞋踹在懷裏,飛快地跑到工廠背後的陰溝旁,用盡全身的力氣撕扯那只皮鞋,直到筋疲力盡。

那只皮鞋就像心裏一條細小的裂縫,每當他低下頭審視自己的人格,裂縫就會疼起來、癢起來。

這條裂縫讓他很小就明白,力量不來自于外部,而來自于本心,如果本心沒有力量,力量就只能來源于外部。他覺得,老板兒子的力量就來自于他所處的階級,而階級,是很難改變的。

從8歲到28歲,日娃一直在努力去做一個內心充滿力量的人,他嘗試放棄人類社會為每個平凡孩子設定的規則,嘗試不再接受階級的影響,努力把自己修煉得不容易被激怒,不容易去鑽牛角尖,不容易去嫉妒或者不甘。

他一直做得很好,尤其最近幾年,這份自我修煉為他創造了目前可觀的生活條件和事業局面。然而,最終在面對三美蓬勃的生命力和改變的可能性時,他的醜惡還是跑了出來,戰勝了他二十多年的努力,把他一下子拖回了那個夏天,拖回奮力厮打那只皮鞋的自己。

這樣的局限性讓他難受,身體裏的癢痛已經持續了許多天,癢得他無法正常睡覺。他太想再見三美一面了,他必須再見三美一面,只有直面自己的局限,獲得三美的原諒,他的肚子才能恢複正常。

于是他出發了,在某一天清晨,背上斧子、繩索等一應工具和吃食,戴上防刮手套,從自己承包的仁和林地裏一路向東,蹚過河流,爬過山腰,穿過一片長長的針闊葉混交林,才走到一條不明顯的小路上,這是上山采菌的人走出來的一條野路,順着這條野路一直走,就能到象溝附近,三美大概率會把“家”安在那邊。

他覺得自己有點可笑,把開面包車沿着大路十幾分鐘就能解決的路生生走成了5個小時,以此來使自己先原諒自己一遍。如果三美沒在那裏呢?他打算再走回來。

也許男人發瘋的時候是沒有邏輯可言的,日娃真就這麽走了,一路走一路在地圖上打點,還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走到正午時,走進了一片很密的松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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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落下的松針葉子疊在舊葉子上,摸上去潮潮的,軟軟的,日娃把防水的沖鋒衣使勁拉了一拉,剛好能遮住屁股,再把帽子戴緊,在松針葉上躺下了。

一陣潮氣緩緩地從屁股上傳到背部,他覺得自己的四肢在逐漸與軀幹脫離,于是猛地坐起來,把咬了一口的面包放回兜裏,繼續出發。

“汪汪汪!”狗先發現了日娃,對着森林內部大叫起來,三美正在紮帳篷,聽到狗叫覺得奇怪,手裏拿着錘子蹲在帳篷旁邊,露出半只眼睛觀察。

從森林裏走出來一個高個男人,穿得像她在網絡視頻裏看到的背包客,背包側面挂着一件容器,像鍋又像口缸。

随着男人越走越近,狗子突然就不叫了,反而搖起尾巴來,男人對着狗子喊:“嘿,小狗!你們真的在這裏啊,太好了!”

三美把錘子放下,從帳篷背後慢慢走出來,“你有病嗦?有大路不走,鑽樹kuokuo

雜亂茂密的樹林,我不曉得用漢字怎麽寫,誰知道類似的表達可以給我一個參考嗎?

,野豬噶?”

日娃把帽子摘了,樹林裏的水汽把他前額的頭發打濕了一些,粘在頭皮上,他粗狂地抹了一把額頭,沒說話,把包放下就開始幫着三美釘防風釘。

三美也沒拒絕,兩個人一人一邊,很快就把帳篷紮好了,日娃眼裏有活,他快速地返回森林去拖了一根長長的樹幹過來——也許是被雷劈中的松樹,如今已經變幹了。

勞作使人發熱,他把外套和長袖T恤都脫了,只留一件背心,繃着兩只手臂的肌肉賣力地劈柴、生火,還在帳篷後面壘了一面簡陋的防風牆。

忙到天快黑了,三美才把羅鍋

一種廚具,少數民族家中十分常見

拿出來,放進大米和土豆,又挖了一勺豬油,擱了一點火腿丁,香氣迅速地從鍋裏冒出來。兩人一狗圍坐在火邊,狗子累了,把頭埋在前爪上打起盹來。

“你打算把屋子蓋在哪兒?”

三美指了指隔壁的一小塊空地,“那兒,明天就來人,已經講好了的。”

“用空心磚?”

“木頭。”

“山林木屋咯?”

三美看了他一眼,手裏一直在忙活別的事,日娃自知不讨好,抽了一下火,正好燃到一塊松脂,火星辟裏啪啦地炸開了,他揮手把火星擋在三美和火堆之間,三美用棍子打了他一下,“少來這套,都是農民,咋個可能會怕火煙子!”

日娃也就不再兜兜轉轉了,他扭轉身子面對着三美,眉毛兩端往下掉了一截,語氣誠懇:“我那天不該那麽說話,我向你道歉。”

看着日娃的動作和面前的狗子無異,三美撇了一下嘴,點點頭。

日娃急了,眉毛回到原位,瞳孔裏的火苗一閃一閃的:“你總得說點什麽吧。”

“随便你道不道歉,我又不在乎。要對着我胡說八道,那是你自己做人不行,又不關我的事,我壓根沒往心裏去。”

這話并不好聽,日娃心裏的裂痕反而慢慢地縮回去了。

三美說着自己曾經說過的話,這對他來說是一種慰藉,但是三美比他廣闊,三美沒有撕扯那只皮鞋,而是忽略了它。此刻日娃覺得,在三美面前承認自己低劣的部分,比他想像中容易許多,看着三美額前的碎發,被火氣吹得一下一下地擺動,他的心裏産生了一種劇烈的沖動,他真想在這片森林裏剖開自己,把自己的一切快樂與痛苦都坦白給三美,獲得三美的接受,融化進三美博大的世界裏。

他忍住了,這一次他克服了自己的本性,他的語氣變得溫柔而緩慢:“你問誰借的錢?”

三美略帶驚訝看了他一眼,随後立刻意識到日娃本來就消息靈通,平靜地說:“我妹妹的班主任老師。”随後補充了一句,“給利息的。”

“借了很多嗎?”

“七萬塊錢。”

日娃心算了一下,“你還剩個一兩萬?”

三美這回就掩飾不住驚訝了,“你是鬼嗦,咋個樣樣都認得。”

一直到這一刻,日娃才終于放松下來,他又回到了先前無賴的語氣,“劉三美,你的事我件件都曉得。接下來準備咋個整,仁和村的林子我已經承包了,我們倆的林子連在一起的,要不要一起幹?”

三美撿起一根樹枝把火堆裏的土豆扒拉出來,“砰砰”敲打烤焦的部分,硬殼脫落後,嫩黃色的土豆中心暴露出來,烤熟的澱粉香味在野外顯得更加清晰,她吸了兩下美味的空氣:“你幹你的,我幹我的,現在也不是菌季,也幹不了什麽別的,我打算就先蓋房子,收拾收拾,之後把林子圈起來......”

她瞄了日娃一眼,扔下木棍拍拍手站起來:“剩下的就是我自己的主意了,我不想和你說。”

“好好好,不說不說。我幫你幹點啥?”

“我又沒叫你幫我。”

“我想幫。我自己做人不講理把你得罪了,不幫你幹點啥,我心頭不好過。”

三美插着腰仰天大笑三聲:“行吧,免費勞力不使白不使。我拉圍欄的時候你來幫我,最好把材料也幫我買了,我好省點錢。”

拉圍欄也不算多複雜,就是順着經緯度打點,然後用鐵絲網圍起來就行了,三美這塊林地本來就就不算太大,日娃叫了幾個人來幫忙,兩三天就幹完了。

圍欄圈完沒幾天,木屋也完工了,屋子底部擡高,做了一個镂空層以隔絕潮氣,順便也能屯點柴火什麽的,還能防止蛇直接鑽進來。

內部空間不算很大,能放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簡易折疊櫃,主屋外側另外隔出來一個更簡陋的小空間,用來簡單做做飯,再放點工具什麽的,木屋最外側的右手邊,三美用剩下的木料自己打了一個狗窩。

東西都搬進去後,三美坐在桌前,望着窗外面數不清的樹幹發呆。她都記不得自己的生活中什麽時候開始少不了一張桌子了,也許是鳳麗逼着她自考,她學習慣了,沒有桌子總覺得不太對勁。

搬東西那天,日娃帶着一只雞來,沿路還撿了不少大紅菌

學名:灰肉紅菇

,和工人們一起在三美的“院子”s裏生火殺雞。雞湯滾起來以後,把洗好的大紅菌倒進去,煮它個十幾二十分鐘,一鍋紅菌土雞湯就好了,嘗起來口感有些黏滑,湯色又微微發紅,看起來就像有毒。

日娃還背了兩瓶靈芝酒和草烏泡酒,三美怕把人喝死了沒法交代,偷偷把草烏

草烏有毒

泡酒全部拿去森林裏倒掉了,一陣濃烈的酒味混合着草本味和腥味,煙霧一樣地四處散開,三美嗆得咳嗽了兩聲,拿着空瓶子趕緊往回跑。

工人是附近村子裏的人,領頭的是個光頭,叫大富,和日娃很是聊得來,三杯酒下肚,已經在稱兄道弟準備跪地結拜了,不過身旁幾個女工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拖着他倆對起酒歌來。

“阿哥喲!小小酒杯團啰啰,小妹端酒大哥喝,支呗叨

(音)彜語,意為:把酒喝了

!阿哥喲!小小酒杯團啰啰,就像我呢那顆心,支呗叨!阿哥喲!你不端酒不人情,喝了這杯暖人心,支呗叨!”

日娃雖然也是鄉下出生的,畢竟是早早就跟着母親四處打工,這些該是打小就會唱的敬酒歌早就忘了,只記得幾個調調,紅着臉咿咿呀呀的胡亂哼幾句,想蒙混過關,女工們哪能饒過他,起着哄讓他認輸。

這時,大富把褲腿一捋,站起來人高馬大,腦門珵光瓦亮,一開嗓卻是柔情蜜意像絲絹一般:“小小弦子脆生生,小哥唱調妹來聽,隔山隔水來相會,不唱兩調咋忍心,小妹端酒哥來喝,愛說愛笑我兩個,交杯小酒我倆喝,再聽妹妹喊哥哥......”

唱着唱着,大富自己端起日娃的碗就喝起來,日娃趕緊攔住,“使不得使不得”,大富卻臉不紅心不跳,指着男工讓他們回敬過去......

三美端着雞湯,暖意從碗裏慢慢延伸到全身,她看着大富自己帶着這個七八人的小團隊,到處找事做,走到哪兒唱到哪兒,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心裏覺得暢快無比,有一種在菌廠打工時産生的局促感霎時間被解放了,她像大家一樣把腿岔開,任篝火烘烤每一寸身體,再把雞湯一口下肚。大紅菌那被土雞激發出來的濃香,從喉頭直沖進鼻腔,再慢慢地繞上腦門,她的臉霎時間充滿血色,額頭滲出極細的汗珠,暢快極了。

“欸,你們聽說了嗎?昨天在集上,仁和村那個支書把向羊村的支書給打了”,一個男工啃着雞翅膀含混不清地說,“好像是因為向羊村修路的事情,我一個弟兄看到了,說傅國平被鄭德多追着滿街心地跑,太造孽了......”

看這樣子,這是都唱累了,進入八卦環節了,三美最愛聽熱鬧,湊過去問,“鄭德多自己一個人去打的?”

“是啊,說是拿着掃帚追着打,想想就好笑。”

大富接過話頭:“可能是傅國平繞路的事吧,本來向羊村的路是要修去接着鄭德多那個基地的,誰知道傅國平改了路線,不走他們村走了,鄭德多氣不過,就在趕集的時候把傅國平堵了......咦,三美你是向羊村的嘛,應該知道這回事的嘛?”

三美擺擺手:“我一個女人,老爹一死就被‘除名’了,哪能知道村裏那麽多事。”

“那傅國平還把這林子承包給你。”

“我給錢多呗,誰跟錢過不去呀,為這林子我可一毛錢都沒了,再蓋這房子......”

“行了妹子,你不必多說,哥改天專門再來,免費給你修個雞欄,讓你養兩只雞下蛋,得不得?”

大家都笑了,日娃像是有點醉了,拖着下巴歪着個腦袋,像個小孩子似的問:“鄭德多和傅國平現在不是同一個主子嘛,這還能打起來?”

大富一臉“你的信息太滞後了”的表情看着日娃,“什麽呀,早就不是了,鄭德多現在吃王明祥的飯,王明祥是縣長舒昌的人,那傅國平是直接從州上來的,誰不知道州上那幫人和舒昌在省裏的主子不對付,倆人那壓根就不是一回事......”

聽到這裏,日娃的酒突然就醒了,仿佛這句話是鑰匙,打開了他心裏的一把鎖。

蓋房子不比倒騰菌子,啥人都能接觸到,大富幾個區縣四處跑,消息終究比他一個長期在省城的人準确些,現在他明白為什麽何雲道會使喚李芳波去給鄭德多的基地做事了,這次傅國平改路線也不是突然變卦,而是從一開始,路線壓根就不會從那個基地經過。

日娃笑着搖搖頭,鄭德多這是讓何雲道給坑了,如果不出所料,仁和村很快就會出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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