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9 .再屈辱的路也要走下去
第49章 49 .再屈辱的路也要走下去
高楊在王小軍家門口的石墩子上坐了快一個小時了，還是沒等到人。
他翻開門口水泥地上曬芸豆的報紙，随意翻着解悶，然而心裏頭千頭萬緒，心思并不在報紙上。
他今天出門是來借錢的，可是到王小軍這已經是第三家了，還是吃了閉門羹。人人都知道他背了三千萬的官司，人人都當他是過街老鼠，都躲着他呢。
高楊胡亂翻着報紙，被一則題為“陝北農民拿下五百萬大樂透獎項”的新聞吸引了目光，這個新聞說的是超級大樂透彩票自2007年5月28日開售以來，陝西省的第一個百萬級大獎被一個陝北農民拿下了。報紙上，大獎得主帶着墨鏡和口罩，遮得嚴嚴實實，但高楊還是從那人的肢體語言裏看出了藏不住的喜悅。
可是中彩票的越是高興，高楊自己就越是犯愁，三千萬這個數目太大了，就算他運氣好能中彩票大獎，都得中六倍才夠呢。況且聽說彩票好像還要交稅，賠款的稅怎麽算，都還沒問過李律師呢。
報紙還沒翻完，王小軍倒是回來了。
“你也躲我呢？”高楊說了這話，又覺得自己何必對人家這麽說，他到處借錢，人家難道還不能躲着了。
王小軍倒是沒有下逐客令，他拉着高楊進了門，又到院子裏的水井邊上去，輪着轱辘吊起了一個水桶，又從水桶裏抱了個大西瓜出來。
“我送娃上學去了，你在外頭等了多長時間？我給你殺西瓜，咱這井水冬暖夏涼，天然冰箱。”
高楊問他：“不是說讓你娃跟你學種果樹嗎？”
王小軍只比高楊大兩歲，但是結婚早，他兒子十九了，早先聊起來，王小軍說這兩年狝猴桃賣得好，打算讓孩子學果樹技術跟他幹。
王小軍把西瓜擺在高楊面前，拿打濕了的毛巾給他搭到脖子上，唉聲嘆氣：“原來是打算在家種果樹，這不是出了你這事麽，把人弄的，不敢讓娃也入咱這行咧。我今把我兒送山東去了，學挖掘機。”
高楊放下咬了一口的西瓜，連忙說：“其實你也不用擔驚受怕，我問律師了，以後就從正規種子站買咱國産品種，惹不上官司。”
“唉，話是這麽說，但是咱農民不懂法，最怕進法院，誰知道還有別的啥法律上的坑等着咱呢。不光是我，好幾個老哥都說不種了，要進城打工呢，老馮膽小，前兩天把他園子裏頭外國樹都挖了當柴燒了。”
“今年都挂果了，真就挖了？不是說老外跟你這一夥人簽協議說好了，說是收了今年的再砍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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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軍手裏捏着一牙西瓜，汁水都淌到他褲子上了，還是一口都沒吃。他仰着頭說：“你這事真是把人吓唬完了，都怕吃上大官司。三千萬，我十輩子都賠不起，還不如打工。”
三月的時候，劉卓群說老外的目的是把冒尖的陝西狝猴桃打壓下去，這個高楊認同。但是他說農民都會害怕會放棄種狝猴桃，高楊當時還不認同，他以為農民也不見得膽子就小。
現在看來，這不是膽子大小的問題，是風險和收益的問題。其他果農看他因為不懂法踩了這麽大的坑，自然就覺得風險過大，還不如打工。這幾年工錢也高了，出去打工風險也最多就是白幹活讨不到工錢，怎麽都不至于欠下巨債。
這個官司把大家都帶累了，高楊十萬分自責，可是自責歸自責，人還要朝前看，他把臉皮丢開，艱難地開了口：“小軍哥，你能不能借我點錢？”
王小軍本能得往後一躲，“現在就借錢？不至于吧，法院都還沒有判。你媳婦這些年幾百萬都掙下了吧，你還跟我借錢？”
高楊咬了咬牙，從包裏掏出了一個文件遞給了王小軍。
王小軍看了一眼，“離婚協議書！娘娘！
niania,寶雞方言的感嘆詞
你倆離了？唉，你跟你媳婦好成那樣子，我還以為能共渡難關。唉，你媳婦做生意時間長了，鑽錢眼裏頭了。”
高楊苦笑：“律師是外地人，人家天天坐飛機來給我打官司，我這律師費不能拖欠人家的。”
王小軍沉默了一會兒，一拍大腿站了起來，“咱倆是種蘋果開始的老交情了，我不可能不管你。但是呢，送娃上學花了一筆，現在人家都給娃在城裏買房呢，我也看了一套。是這，房子買了也不急裝修，我給你拿一萬，咱上縣城取錢去。”
“一萬不少了，哥，我給你打借條，說實話你這錢一時半會還不上，但是我肯定還。”
才剛在借條上簽上名字，高楊的手機就響了，是劉卓群。
“兄弟，給你彙報下進展哦。”
“嗯，你說。”
劉卓群說：“那個黃愛華老巢早就給我小弟查到了，但是人一直找不着。我找關系查了，他上個月月底出境了，去非洲了。他媽的，非洲完全不是老子勢力範圍。兄弟，我這有點人脈有點小弟，但是我不是黑澀會啊，黃愛華他媽都說了這人就是個浪蕩子，常年不着家，我這真找不着了。”
“知道了，謝謝你。”
劉卓群又補充說：“兄弟，我本來看不上你，但是你能聽我的勸，我佩服你。不瞞你說啊，s我們家老頭子已經住進臨終關懷病房了，他兒子在美國賭城讓人卸了一條手，本太子很快就要繼位了。你那官司你好好拖着，等我穩住了局面，看看有沒有辦法幫你。”
“好，謝謝。”
這個劉卓群是讨人嫌，但是說幫忙也是真幫忙。
和王小軍拿了錢，高楊又跟李律師通了電話，李律師說讓他從國內渠道想想辦法，黃愛華人找不到，痕跡也要找到，最好是找到他九九年來過中國來過陝西的證據。
高楊挂了電話，對着王小軍的背影說了聲對不起，因為他騙了王小軍，律師費劉青青幫忙交到今年年底了，他借這一筆錢有別的意思。
高楊看王小軍走遠了，轉頭把錢存了起來，就坐上了去楊淩的車。
徐教授的韓香狝猴桃新品推介會就在農科大的大會堂舉行，高楊悄悄走進去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心裏默念着——
“推介會不能破壞，必須讓徐教授和領導們高高興興地享受完這功勞，也要讓媒體拍完照片攢夠素材。破壞了推介會就成了刁民了，刁民不會惹人可憐的。”
高楊在臺下看着，徐教授難得彎了腰，他把一群穿黑色夾克衫的人都請到了臺上坐好了。高楊的位置離得遠，看不清那些人的牌子，他只知道能坐上臺面的肯定都是領導。
這場推介會首先由農科大的領導上臺致辭介紹，然後是徐教授講解新品種，最後由一位重量級領導上臺發言，給徐教授的新品種頒獎，肯定徐教授以及農科大為陝西果業做出的重大貢獻，和預想中的一樣。
高楊聽到那領導把狝猴桃提到了和蘋果一樣的地位，說以後陝西果業就要靠這兩樣來發展，心裏就更有底了。
推介會後，媒體拍完了照，高楊走到主席臺近前，洋裝撿地上的礦泉水瓶子。徐教授和他對了一眼，就去和那些領導們說話，讓原本要走掉的領導們留了下來。
等觀衆席基本都沒人了，高楊看臺上的人已經快要拖不住了，連忙跳上去，對着那一群人就是三鞠躬，然後大聲說：“對不起！我對不起大家！寶雞狝猴桃的未來全讓我給毀了。！”
徐教授作勢要欄他，“這麽多領導在這，你別喊冤，你那個事我們也幫不了啊。”
高楊觀察了下，除了徐教授，其他人還沒接茬。他咬咬牙，大喊：“我不是來喊冤的，我是來負荊請罪的！別的地方不好說，我們寶雞，以後怕是沒人敢種狝猴桃了！”
“唉！”徐教授嘆氣跺腳。
高楊擡頭觀察着，推介會上最後發言的那人跟他旁邊的年輕人耳語了幾句。
那年輕人先把徐教授拉到一邊去問了幾句話，然後又朝着高楊走過來了。
高楊把來之前準備好的話又在心裏默默念了幾遍，準備好了迎接最關鍵的拷問。
果然，那年輕人直截了當地說：“徐教授跟我說了官司的事情，走，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聊聊。”
高楊跟着那人進了大會堂旁邊的一間小會議室，那人關上門就問：“說說看，為啥以後寶雞都沒人敢種狝猴桃了？”
高楊清了清嗓子，說：“您也知道，我種了新西蘭品種侵犯了人家的專利權，讓人告了，索賠三千萬。您是文化人，您肯定能明白這個事情是我吃了不懂法的虧，其實不太影響別的果農。但是農民不懂啊，他們就會覺得我種了狝猴桃惹了老外，就背上了三千萬的債，他們就怕了。不瞞您說，我去找關系好的果農借錢打官司，聽說馮家村的老馮把挂了果的樹都砍了。還有個老王，本來想讓他兒子學果樹技術，現在也不敢了，送孩子去山東學挖掘機了。”
“有這些事？看來我們得調研一下了。”
高楊趁熱打鐵，補充說：“所以我才來請罪啊，你說，咱們省裏為了發展水果經濟，出了多少錢多少政策，人家農科大的教授也出了好大的力氣。現在徐教授有了新品種，本來是好事，偏偏壞在我一個人身上，我心裏實在是過意不去啊。”
那年輕人問：“那你這個官司打得怎麽樣了？需要法律援助嗎？”
“從山東請了律師，有農業方面的經驗，謝謝領導，倒不需要法律援助。就是吧，律師說我這官司有個結打不開，怎麽都是輸。”
“什麽結打不開？”
終于問到關鍵處了，高楊說：“就是我用的新西蘭種子，其實是一個新西蘭籍華人賣給我的。要說侵權，其實那個人才是源頭。但是我找不到那個人，新西蘭那個農業公司也找不到他，侵犯專利權這事就得我背鍋。”
“這個新西蘭華人，你有什麽信息？”
“有護照號，還有他和我寫的協議。”
“法院認為這個證據還不充足？”
“對。”高楊覺得和聰明人說話真容易，對方一下子就能抓住重點。
“那好，我給你個電話，你回頭把那人的信息給我。”
高楊連忙翻出包裏的文件，說：“我帶了，您留着這份複印件。”
“準備這麽充分？”
“整天撲在官司上，到哪都帶着。”高楊連忙解釋。
那人翻了翻，挑出一份文件，丢過來，說：“怎麽離婚協議書也給我了，收好了。你這個情況，艱難吶。我會跟領導彙報的，你也不要自責了，安心打官司吧。”
“好，謝謝領導。”高楊起身又鞠了個躬，退了出去。
這一天，又是借錢又是賠罪，臉丢了個幹幹淨淨，但是還能怎麽樣呢，屈辱的路還是要走下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