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小丫頭放了整整一個月的寒假,林逾靜按照以往的慣例把她送回了鄉下爺爺奶奶家。

雖然當初家裏出事家裏兩位想把小丫頭抱出去,但那時候孩子畢竟小又不記事,林父林母又确實沒什麽撫養小孩的能力,做出這個決定也是下了狠心的。

林逾靜這麽幾年把小姑娘養得開朗又活潑的,畢竟是大兒子留下的唯一血脈,兩個老人雖然對林逾靜有許多不滿,對小姑娘卻還是心疼關愛的。

小姑娘一走,林逾靜就被羅祐叫出來了,兩個人吃完飯沿着街走回家,林逾靜手機一亮,一串熟悉的號碼發來一條簡訊,“上次的衣服洗好了,你今晚有空嗎?我給你送過來。”

羅祐探頭過來 “誰這麽土,這年頭還發短信?”

林逾靜推開他搭在肩上的手,想着趙珏風流痞氣的打扮,轉頭看了一眼羅祐身上像面包一樣的藏藍色羽絨服,笑道:“不知道,推銷信息。”

說話間他已經按滅了手機屏幕,羅祐這人異常八卦,尤其對林逾靜的感情狀況非常關照,他怕這人看見這條消息又開始發散思維,本來就是一場小小的意外,不提也罷。

晚上回了家,林逾靜洗完澡清清爽爽躺在床上才想起那條短信,他想了想,在黑暗中一下一下的敲擊手機鍵盤,“反正也不會穿了,你丢了吧,不用給我送過來。”

第二天一早,趙珏有些暴躁地把副駕駛放着的白色袋子扔在後座,袋子裏裝着疊得整整齊齊的牛仔外套,趙珏琢磨了一夜,林逾靜這話什麽意思?什麽叫反正也不會穿了,難道是嫌棄他穿過?

怎麽,他趙珏是有傳染病還是有狐臭,林逾靜這副嫌棄的樣子是做什麽?

趙珏想了一晚上沒想出結果來,下車前又把白色袋子丢進了後備箱,眼不見心不煩。

其實趙珏誤會了林逾靜,這件衣服正是當初他帶着林吱吱去報名那天穿的牛仔外套,林逾靜本來就猶豫着要不要丢了,畢竟已經穿了三四年,肩膀上許多地方開了線,顏色也被洗得泛黃。

那天被趙珏輕蔑的眼神那麽一激,回家後林逾靜就準備将這件衣服壓衣櫃底下,等到哪天收拾舊衣服再一塊兒丢了。

可是不知道怎麽回事,趙珏在他衣櫃裏挑衣服時恰好就選中了這件牛仔上衣,林逾靜本來也沒打算要,自然沒想過要讓趙珏專程跑一趟來還。

他不知道趙珏在想些什麽,倆人有接觸是緣分使然,現在緣分到了頭,自然也該橋歸橋路歸路的走,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林逾靜沒想過和他有什麽接觸。

Advertisement

時間一晃就到了年底,林逾靜得了五天假期,坐在屋門前的院子裏劈柴。

他帶着灰色橡膠手套,一手按住粗長的圓釘立在木頭縫中,另一只手則高擡鐵錘圓釘頭一砸,手臂肌肉發力,木頭瞬間裂開一條長紋,繼續下錘,直至木縫完全裂開,雙手捏着木塊一掰,原本渾圓一體的木塊瞬間一分為二了。

如此反複,直至手臂粗的一根根木頭被錘成小塊的木柴,林吱吱蹲在地上,木屑落在她的毛絨褲上,“爸爸,我們今天要把這些柴都劈完嗎?”

平時人煙稀少的村裏因為年節到來熱鬧不少,門前大路偶爾會來往幾輛車,其中一輛在林逾靜家門前的水泥路停下,羅祐降下車窗朝林吱吱招手:“吱吱,我們去街上買零食,快來!”

林吱吱裹着羽絨服,她蹦起來看一眼林逾靜又看一眼羅祐,林逾靜看透她的小心思,“快去吧,爸爸這邊不用你幫忙,記得不要吃辣條。”

小孩子興奮地跑了過去,羅祐給她開了車,後座上還坐着幾個同村的大孩子,林逾靜雙手圈在嘴邊作喇叭狀喊道:“記得早點送她回家,別呆太晚。”

一群人熱熱鬧鬧的走了,林逾靜穿着一件單薄的毛衣将劈好的柴高高壘起,林母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燒火房的門口,靠着早就腐爛的門框悶聲道:“羅家小子早早就結了婚,哪怕是離了也好啊,別人總不會起疑。”

聞言林逾靜動作微頓,脫下橡膠手套的右手被木頭尖刺了一下,他手上全是灰,一滴血混着灰塵凝成一塊,但林母并未發覺,而是繼續道:“村子裏也有不少年紀比你大的姑娘,今年好幾個紅娘都來家裏問了,只要你點個頭,找個人一起過日子也不是不行。”

像他們這種地方,沒讀過書的人結婚都早,林逾靜班上好幾個同學高中剛畢業就在家裏擺了酒席,第二年朋友圈就開始更新帶娃日常,反正酒席一擺,晚點領證也沒人在意。

可林逾靜馬上奔三了,沒結婚不說,還從沒像村子裏其他年輕人一樣帶過女朋友回來。

別看這村子不大,這家嬸那家婆平時聚在一起全靠八卦打發時間,關于林逾靜一直單身這事大家平時都會問起,林母是怕有人猜到小兒子有個不正常的癖好,一家都得跟着他被戳脊梁骨。

在這兒巴掌大的地方,面子比裏子重要。

她三言兩語說明了來意,林逾靜垂着頭整理木柴只作未聞,當初為這事吵也吵過,鬧也鬧過,挨過得打不能白挨,聽過得辱罵也不能白聽,不然他這麽多年的堅持都成了個笑話。

屋子裏傳來一聲冷哼,一直坐在堂屋內看電視的林父推着輪椅到門口,“找個女人有什麽不好的,至少不用一到寒暑假就把吱吱丢到鄉下來。”

林逾靜想說這是騙婚,可他說不出口,或許他們也不在意林吱吱寒暑假到底在哪兒過,他們就是怕,怕有朝一日自己喜歡男人這事被人發現了,從此十裏八鄉都知道林家出了個怪物。

“爸,您要是嫌孫女留在鄉下礙眼,我明年不送她過來就是。”

林父怒目圓睜,小兒子實在不識趣,每句話專往他肺管子上戳,“你是嫌你爸癱了兩條腿還不夠,非要把我氣死在你面前……”

“爸!”林逾靜冷靜地打斷了他,他擡頭直視林父,“難道您就沒有錯嗎?”

這話一出,門邊的兩位老人臉色頓時一變,林父拿手指着他,嘴巴張了大半天沒罵出一個字來,林母別過身去擦了擦臉上的淚,沙啞着聲音道:“好了,大過年的說這些做什麽。”

林父推着輪椅進了房間,林母轉身進了廚房繼續忙活,林逾靜拿刺傷的手指狠狠按了按硌手的木柴,只覺得心早就麻得沒有了知覺。

穿堂冷風吹在他身上,林逾靜莫名回想起過往來,那時候也是這樣的冬天,村裏的雪一夜壓滿了松樹枝頭,林逾靜在松針構建的綠傘下坐了半夜,雪落在他肩上,內心成了一片銀裝素裹的天地。

學生時代,林逾靜自問沒有一點松懈,他知道要走出這個群山環繞的地方就必須得靠那一張薄薄的試卷。

林逾靜從不怕吃苦,高三那年為了讓偏科的數學分數好看一點,他坐在床上支着手電筒将歷年歷市的題翻來覆去練了一遍又一遍,在學校時他永遠最早到教室,一月一次的假期他背着背簍上山做農活。

他知道,落後的會友村永遠不會容忍他天生的性取向,如果不想如老鼠一樣在角落卑微生存,那就只能走出去,走向更大的,能接納他的地方。

走出高考場那天林逾靜雙腿是軟的,那時候林俊在外邊,一封信将他叫到外地打暑假工,查成績這事托付給了父母,他在外地日夜盼着,最後只等到一個不理想的高考成績,頹廢過也彷徨過,最後認了命。

人生本來就有許多條路可以走,林逾靜失落後就重新振作了起來。

如果不是高中老師無意間說漏了嘴,林逾靜永遠不會知道他的父親瞞下了他的真實分數,僅僅為了斷掉他讀書的念頭。

原來那年的林俊的女朋友意外懷孕,兩方家裏合計着奉子成婚,可林家拿不出足夠的彩禮錢,彼時正好林逾靜的分數下來,一邊是大兒子的彩禮錢,一邊是小兒子的學費。

林父愚鈍,掏空了所有家底要給大兒子成家,又怕小兒子為了上學鬧着要學費,最終劍走偏鋒選擇隐瞞小兒子的真實分數。

十幾年前網絡并不發達,家徒四壁的林家只有一個座機電話,林逾靜從沒懷疑過父母,明明謊言不算完美,但他還是信了個徹底。

那時候林家并不富裕,為了給大兒子結婚還欠了外邊幾千塊錢,到頭來嫂子還沒過門就意外流了産,再懷上林吱吱是後來的事情。

知曉真相那天正是除夕晚上,本就因為被逼着相親的林逾靜怒昏了頭,站在孤零零的白熾燈下和林父吵了一架,破罐子破摔的承認自己根本不喜歡女人,全家一下像揭開了鍋,林父一巴掌扇得他嘴角出了血。

面對一家子的哭鬧指責,林逾靜一氣之下沖出了家門,他捂着高高腫起的臉在翠綠的松樹下坐了半夜,大雪如柳絮般落在枝頭,林逾靜一擡頭,傘似的松針為他擋下一層厚雪,明明是冷冰冰的天,林逾靜卻差點被滾燙的眼淚灼到窒息。

親人的欺瞞與不理解,多年來的彷徨與迷茫都成了壓在枝頭上的雪花,輕輕一晃,林逾靜就會被埋在下邊。

大概是命運弄人,林父半夜為了尋他掉進了家門前的溝渠,林逾靜現在都還記得父親滿身是血的模樣,他們在雪裏跑了大半夜,終于保住了父親的一條命。

再後來林俊出事,嫂子丢下吱吱離開,從此林逾靜只能在責任與苦楚之間反複盤旋,他像一只半路落單的大雁,拼了命的想要振翅高飛,最終只能精疲力竭地朝着錯誤方向墜下。

一回頭,原來翅膀早已被獵槍洞穿,鮮血淋漓的翅膀再也沒法帶他飛上天空。

有些事林逾靜沒和任何人講過,有段日子裏他曾多次站在營門大橋上望着下邊翻滾的長河,無數次構思從哪個角度跳下去最令人痛快,蒙着被子時猜測窒息死亡會有多痛苦。

有那麽一次他站在高樓朝下望着,思緒入了迷,竟真覺得自己是一只飛鳥,暈眩一閃而過,只差一步就要縱身躍下。

這種狀态一直維持到林吱吱到來,小姑娘于他而言不僅僅是責任,更多的是刻進骨子裏的愛與呵護,那麽小的孩子,會緊緊抱着他的脖子要抱,會在林逾靜劃傷大腿時哭得泣不成聲,她總會一遍又一遍問他疼不疼,小姑娘心疼他,也在意他。

就是這麽一個小丫頭讓林逾靜有了重心,他總算抓住了一點可以驅散黑暗的東西,從那以後分外珍惜生命裏遇見的每一點光亮。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