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會友村是個三面環山的小山村,前幾年村子裏的大夥自費出資修了路,雖然這道仍然有些坑坑窪窪的,但比之前一到下雨就滿是泥濘的土路已經好上不少。
這麽個普普通通的日子,村裏日頭高挂,羅祐一路上都開着車窗,遇見眼熟的叔嬸就慢下來打兩句招呼,林逾靜也跟着招呼兩句,大家問他們回來做什麽,羅祐統一回複趁假期回家看看。
林逾靜:“剛剛我好像看見小馮嬸了。”
羅祐點點頭,“是,月亮土裏端着小碗喚雞呢,她老伴也在旁邊跟着。”
“聽說小馮今年年底準備結婚了?”林逾靜和村子裏的年輕人來往不算多,要說朋友也就羅祐和小馮排得上號,他臉上暈出一抹笑意,“這小子之前和我出來吃飯還裝單身,結果轉眼就談婚論嫁了。”
“說起這個我就發虛,自從小馮訂親這事傳開後,我媽電話從一月一個改成一周一個了,”羅祐翻了個白眼,穩穩把車停在下邊的空院子裏,“前倆月她不知道和哪個紅娘合計着給我介紹對象,結果我和人家加上微信一聊,小我五六歲,像什麽話?”
林逾靜呵呵笑了兩聲,拍拍他肩膀,“小你五六歲而已,又不是十五六歲,你怕什麽?”
“我看大個一兩歲就挺好……你覺得潭哲怎麽樣?”
林逾靜差點來個平地摔,他看着趙珏:“你老惦記我和潭哲做什麽?”
“什麽叫老惦記,人家潭哲真的挺不錯,你和他多了解了解也不是壞事……”
說話間走到林逾靜家門口了,他推開外邊的籬笆門,坐在院子裏曬太陽的老人回了頭,羅祐趕緊止住剛剛的話題,朗聲喊道:“林叔,我們回來看你了。”
林父對看着長大的羅祐臉色還不錯,林逾靜把手裏的水果放在房檐下的松木桌上,“爸,媽呢?”
林父看也不看他,張開雙手把林吱吱抱在了腿上,羅祐讪笑着看了眼林逾靜,站在屋檐下的人已經習慣了這種漠視,拎着行李進門去了。
林逾靜離開了,林父才擡頭問羅祐,“不好好在城裏呆着上班,突然回來做什麽?”
“這不是吱吱想您們了,回來看看麽,”靳蘭這事肯定得和林家老兩口講清楚,但什麽時候講、怎麽講都輪不到羅祐身上,他只能随意編了個看上去就很虛假的謊,好在林父沒有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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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的飯菜是林逾靜一手張羅的,林父拉着臉上了桌,指着上邊幾道從市裏帶回來的鹵菜不滿道:“一個月掙多少夠你這麽大搖大擺地花?”
林逾靜不吭聲,林父筷子刻意避開上邊的幾道葷腥,挑着綠油油的青菜繼續說道:“年底小馮結婚了,你就這麽犟着吧,我看等你老了誰給你端屎盆子。”
林吱吱在桌子下邊牽住了林逾靜的手,林逾靜朝她輕輕笑了笑,林父看他渾然不在意,眉毛一撇胡子一吹就要發火,還是林母出來說了兩句好聽話才把氣氛給壓下去。
一頓飯吃得各懷心事,門前院子的大燈拉亮,半邊天被照成白色,成團的白色飛蟲在燈下嗡嗡聚着,林父手上戴着已經發黃的牛皮手套,他佝偻着背認真編制着手上的背簍。
門前的兩扇竹影遮住前邊的景物,天地之間如此空白,記憶中穿着藏青中山裝的男人坐在門前編制小花燈,林逾靜搬個小木凳坐在他身邊眼巴巴地望着,那時月亮很圓很亮,林逾靜會學戴着大一號的手套将篾條折來折去,等小花燈編制好後提着滿村亂跑。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男人身上累了許多層贅肉,穿着白色老頭衫時松弛的肌肉垂下來,他過去在林逾靜心中總是顯得很高大,現在卻縮水成一個身形佝偻的小老頭,林逾靜靠在檐下大梁上邊默默注視着林父,林母從隔壁房間鑽出來,她在腰側的衣服上擦幹手上水漬,“小靜,我聽說是羅家小子送你們回來的?”
自從當初的事情發生後,母親對他的态度極其複雜,她會在林父發火前為他說話,偶爾的問候裏也會流露一絲關心,但更多的時候,她像一把鈍刀,用那些溫和的細火慢熬的話語将林逾靜的心烘烤成血淋淋的一片。
就比如現在,她用擔憂地語氣對林逾靜說道:“羅祐那小子人挺好,你和他往來…..不要把那些不好的毛病傳染給人家了…..”
“不然咱們就是作孽啊……”
有時候坦然的不愛反而能讓人果斷決絕一些,林逾靜不是愛心泛濫的聖母,如果父母不愛他,哪怕父母不愛他,他一個人學着躲得遠遠的又何嘗不好。
可最傷人的就是這樣的語氣和态度,林逾靜不覺得性取向這事有半點不對,但他的父母卻認為這是天大的不幸,一輩子循規蹈矩的人接受不了這樣的事物,可為了兒子又不得不克制內心的恐懼和嫌棄壓抑自己。
于是愛與怨融為一體,化成一道除不盡的荊棘,時時刻刻刺痛每個人的內心,将所有人拖入痛苦的泥沼,無一人生還。
林逾靜忍住內心的翻湧,他拳頭緊緊攥着,以一種強裝出來的平靜說道:“靳蘭回來了,她想帶走吱吱。”
一石激起千層浪,院裏的兩人動作一下頓住,林父僵硬地轉過頭,眼神渾濁,“你說什麽?”
…..
第二日,林逾靜和羅祐倆人被林父拖着敲開了靳家的大門,水泥地板的院子中坐了五六個人,林逾靜目光落在蹲在門檻邊上黃衣男孩身上,他盯着小男孩的臉看了一會兒,心陡然一涼。
招風耳、大鼻頭、還有那雙細長的眼睛,林逾靜心裏把小男孩的身份猜了個大概。
在場都是老江湖,坐在輪椅上的林父說話猶為不客氣,“前親家母,家裏添丁了怎麽不通知一聲?”
靳老太太臉上皺紋夾在一塊兒,撐着顫巍巍的廋腿站起來,“老林頭,你大清早上我家來是什麽意思?”
“聽說我兒媳婦回來了,我來看看她,”林父五官皺成一塊兒,略微有些激動地拍着輪椅扶手大聲叫道:“靳蘭在哪兒,你叫她出來給我個準話!失蹤了這麽多年是跑哪兒去了?”
靳蘭和老李私奔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當初兩家關系雖然斷得徹底,但這麽多年一致對外的說法就是她出去打工掙錢了,而今林父擺着公公的架子上門讨說法,倒也不算突兀。
靳家坐着的幾人互相對視一眼,其中一個個子高點的眯眯眼男人上前扶住了靳老太太,“媽,外邊風大,要不您進去歇會兒吧,我們來和林叔說。”
十裏八鄉就那麽幾十戶人,大家平時低頭不見擡頭見,雖然老人當初鬧得難看,但小輩之間還是保留着面上對長輩的尊敬,靳二把老太太扶到屋檐下站好,林逾靜冷不丁問道:“這小孩我沒見過,不知道是不是姓李?”
靳老太太回過頭,“林老大已經死了三四年了,你們一家人總不能讓她守活寡吧?”
靳二一臉橫相,他不耐煩地說道:“是姓李又怎麽樣,你們林家管得着嗎?”
這些話對林父傷害最大,他枯首的手指劇烈顫抖,指着靳家幾口人,“你們莫要欺人太甚,當初我可有半點攔着靳蘭走的意圖?誰說要她守寡了?難道村裏那些風言風語是我傳出去的?”
“這些流言蜚語傳出來的時候我兒子只死了不到三個月!三個月啊!”
林父聲音悲恸,這幾年如血一般的傷痛被他含在舌下,此刻全部翻湧上來,胸膛上下起伏得厲害,額頭上青筋深深繃起,林逾靜被他吓到,趕緊順着他的胸口上下疏通,生怕他因為驚怒一口氣沒喘上來。
靳蘭回來後肯定會找自家人,林逾靜把律師的話聽進去,抱着私了的心帶着父親找上門去,希望對方念一點往日的情分好好談一談這事,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靳家人還是這麽不留情面。
林逾靜徹底寒了心,指着地上被吓得一愣一愣的黃衣小男孩問道:“靳嬸,我也不繞彎子了,這是靳蘭和老李的兒子吧?既然你女兒已經和別的男人組建了家庭,又何必非要上趕着來搶我哥的孩子?”
他來勢洶洶,語氣強硬,靳二怒睜圓目,指着林逾靜鼻子罵道:“我還沒質問你們林家,當初怎麽不說你喜歡男人這事?我們把姐姐嫁給你時怎麽知道你們林家有這麽一個變态?!”
羅祐:“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說你媽什麽瞎話惡心人呢?”
靳家的人和村裏大多數農戶一樣愛惜名聲,在他們眼中名聲是一輩子的事,從當初靳蘭明明瞧不上林家還答應嫁過來就可以看出,四年前靳蘭剛跟老李跑的那會兒,林逾靜也帶着父親上門要過說法,但對方吃準了他們也不敢把這些事往外傳的性子,嘴硬着把他們趕出了門。
雖然兩家人從此撕破了臉沒錯,但對方這麽多年也沒上門主動找過林家的麻煩。
靳二的話一出來,林逾靜總算明白他們态度為什麽這麽強硬了,感情是吃準自己喜歡男人這件事,覺得抓住了自己的把柄。
但他們不知道,林逾靜打心眼裏不在乎這件事暴露與否,他只有一個想法,得把吱吱留下,他抓住羅祐的胳膊,“我是喜歡男人沒錯,但就你靳二那副長相,倒貼給我我都看不上。”
靳二氣得滿臉通紅,袖子一撸就要沖上來,林逾靜站在原地看着他,“來啊,你今天敢打我,明天我就敢讓你們家賠個傾家蕩産。”
場面頓時靜默下來,林父從靳二罵出變态那一刻就沉默了下去,林逾靜也不看他,“現在都知道我喜歡男人了,對,我本來就是變态,你們怎麽罵我不在乎。
“現在我一個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靳嬸,你最好轉告你女兒,要打官司我随時奉陪,大不了到時候我包個大巴把全村人接到庭上去聽聽她當年到底做了些什麽醜事!”
林逾靜:“我倒要看看,我和靳蘭到底誰更丢人!”
他眼白微紅,聲震屋瓦,靳家一大家子被他那股瘋勁兒吓到,二層樓房的藍色玻璃窗“唰”一下被人從裏邊拉開,忍無可忍的靳蘭扯着嗓子大罵:“林逾靜,你他媽神經病,你以為我靳蘭是吓大的啊,随便你去說吧,沒有證據誰會信你一個變态說的話?”
“臭三八!你罵誰變态?”
羅祐脾氣被點燃了,站在樓下就和靳蘭罵了起來,“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真是讓人大開眼界,也不知道這十裏八鄉好山好水的怎麽就養出你這種不知廉恥的女人……”
羅祐罵人的嘴皮子那叫一個相當利索,靳蘭和他吵了幾句,窗戶一閉,索性不搭理他了。
“夠了!我們回去!”
從靳二攻擊林逾靜性取向開始就一直保持沉默的林父突然打斷羅祐,林逾靜露出自嘲的笑。
自從他喜歡男人這事暴露,老兩口就一直擔心被同村的其他人知道,這一直是他們的心病,他們對這事的提心吊膽程度甚至超過了對林逾靜是個同性戀這件事本身的恐懼。
林逾靜心如死灰,徑直出了靳家的大門,羅祐戰戰兢兢地推着林父的輪椅跟上了他的腳步。
“小靜!小靜!你走慢點……”
村裏的路修得彎彎繞繞,林逾靜沖在最前邊,突然和抱着一籃子苦瓜青椒的馮嬸撞了個滿懷,馮嬸面露驚喜,“小靜,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沒和我說?”
林逾靜強顏歡笑,“馮嬸,昨天下午回來的,太晚了,還沒來得及跟您說……”
後邊的羅祐帶着林父追上來,馮嬸瞧着他們走來的路臉色微微一變,他扯着林逾靜的袖子小聲問道:“小靜,你跟嬸坦白說,這次回來是不是為了靳蘭和老李兒子的事?”
林逾靜眉頭一皺,“馮嬸,你知道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