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三碗馄饨
18 三碗馄饨
另一邊,方謝謝和白狐冒雨游蕩在城市街頭。
夜晚是鬼的主場,也不知星日馬一溜煙跑去了哪裏。再加上雨水大幅削弱了白狐的嗅覺,兩個人沒一陣就達成共識,認為再找下去相當于大海撈針。又找一陣後,白狐聲稱他已經餓得無法呼吸了,只有二十五碗拉面才能拯救他瀕臨報廢的鼻子。在風雨中瑟瑟發抖的方謝謝立刻也承認這是個好主意。于是,兩個人臨時改變目的,決定去吃拉面。
距離面食店還有一段距離,他們就聞到了那股熟悉的蔥花與雞湯味,門簾間漏出的燈光在雨夜中顯得分外溫馨。兩個人興奮地跑過去,方謝謝一擡腳正要踹門,整個人忽然一愣。
“怎麽了?”白狐不滿地問。
方謝謝面露苦惱之色,“不知怎麽說……有種只要踹門就會被罵慘的預感。”
“你哪次不被罵慘?快踹開讓孤吃面。”
“但是……”
話音未落,推門忽然“嘩”一聲開了,一個誰也沒料到的人出現在兩人面前。
“你們到底進不進來?”星日馬手扶門框,居高臨下地睥睨他們。
被那雙赤紅色的眼睛盯住,別說方謝謝,連白狐都驚呆了。過了好半天,他才白癡似的問:“你一直在這?”
星日馬瞥他一眼,“要不是為了早飯,誰會下這麽大的雨還出門?”
“我還以為……”方謝謝也呆若木雞,“大叔是想起了傷心事,所以出門散心。”
“這倒确實是你的水平。”
說完這句,星日馬轉身坐回吧臺邊,拎起筷子繼續吃蟹黃小籠包,整個人周圍的氣氛都很放松,完全就是專心享受食物的樣子。方謝謝和白狐對望一眼,發現對方就和自己一樣頭暈腦脹,一點也不在狀況中。
店裏燈光昏暗,香氣陣陣,店主人在竈臺邊忙活,細密、利落的刀切聲呼應着布簾外的雨聲。一切就和平日一樣,唯一不同的就是方謝謝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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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他,有了比吃面更迫切的事。
他望着星日馬悠閑吃包子的背影,腹部一陣的痙攣。為了克制緊張情緒,他深吸一口氣,豁出去地說出了充塞胸臆的言語。
“大叔,我希望由你來做我的引路人!”
星日馬的筷子懸在了半空。
店主人切蔥花的刀聲也停了。店內店外非常安靜,雨水持續沖刷着屋瓦與石板,淅淅瀝瀝。
方謝謝見星日馬不說話,生怕他要拒絕,不由上前一步,目光灼灼,聲音也提高了些。
“我不怕什麽十四星君。我會把你的本事全部學到,變強來保護大家的!”
他說完這句後,連白狐都很緊張地盯着星日馬,鬼卻仍握着筷子一語不發。
店主人又開始切蔥了。細密的刀聲中,星日馬忽然擡頭問:“這小子平時都吃什麽?”
店主人頭也不回地答道:“雞絲馄饨,三碗。”
星日馬點點頭,“那就麻煩你做三碗雞絲馄饨,記在我帳上。”
店主人答應一聲,利落地将切好的蔥花撥到一邊。方謝謝既困惑又着急,忍不住張開嘴——還啥都沒來得及問,星日馬就像預料到似的打斷了他:“先吃飯,吃完再說。”
既然星日馬都這麽說了,方謝謝只好忍住滿心疑問,乖乖坐下來等着馄饨上桌。白狐抿着嘴,在“換個地方吃飯,躲開詭異氣氛”和“看門狗必須忠心耿耿,時刻追随主人”之間糾結片刻,終于還是磨蹭過來,坐在方謝謝旁邊,小聲拜托店主人:“孤要二十五碗豚骨拉面。”
面對驟增的工作量,店主人二話不說開始準備。沒多久,第一碗馄饨就擺在了方謝謝面前。
盡管幾小時前吃過7-11的便當,但面對新鮮出鍋的馄饨,方謝謝還是胃口大開,連煩惱的事情都暫時丢去了一邊。
“我開動了!”這麽說着,他端起勺子低頭開吃,很快一碗馄饨就見了底,緊接着第二碗也消失在了無底洞似的胃裏。終于,最後一碗馄饨上桌了。方謝謝一鼓作氣地舀起一滿勺雞湯,正要送進嘴裏,旁邊忽然傳來了椅子拖過地面的聲音。
星日馬站起來,用豆漿碗壓住結賬的錢,居然就這樣起身走了。
方謝謝立刻回頭,還是晚了一步。推門開着,鬼的氣息卻已經消失了。
只有一句話随風而來。
“——明晚九點,天鶴路81號,一個人來。”
方謝謝望着随風飄揚的藍色布簾,不明就裏。片刻,他扭頭問白狐:“所以,大叔到底是答應了沒有?”
白狐埋頭在面碗裏,敷衍地聳了聳肩。
結果,當晚剩下的時間裏,星日馬再沒有露面。
方謝謝和白狐吃飽飽後,就哈欠連天地回到了那棟花園荒廢、門鎖生鏽的房子裏。就算是方謝謝也意識到,商霜的人——實際上是笑君子的人——此刻很可能正在“守序善良”附近等着他去自投羅網,那裏暫時是回不去了。
——也不知那些人會不會對茶樓不利……阿修還什麽都不知道,萬一他也被卷進來……
“謝謝。”白狐忽然出聲叫住了他。
方謝謝一愣,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門廊中轉身。白狐就站在門扇前,那雙浸沒于黑暗中的綠眼睛像真正的寶石一樣,閃爍着異于人類的幽靜光芒。
他望着青梅竹馬的友人,說:“看緊‘守序善良’的門是孤的工作,無需由你來發愁。”
這句話出乎方謝謝的預料。他張了張嘴,卻未能發出聲音。
白狐進一步提醒:“你是‘守序善良’的老板吧?那就顧好老板該顧的事。”
老板……方謝謝不由将這個詞默念了一遍。
——什麽才是茶樓老板該顧的事?
想到這個問題,第一時間浮上腦海的,便是“公道、友情與情報”。
(來自五湖四海的客人出于對我的信任而聚集在茶樓中。大家萍水相逢,卻在茶樓這唯一的交點上成為朋友,還能夠交換對彼此有利的信息……)
不久之前,他正是如此親口說的。他打小的夢想就是開一家那樣的茶樓。
而實現那一切的起點就是——對我的信任。
想到這裏,剛剛還攪成一團的思路陡然清晰起來。他不由自主地咧開嘴,露出了放松的笑容。
“我知道了。”他點點頭,收起笑容,鄭重地對白狐說:“那,白白,‘守序善良’的安全就拜托你了。如果有人打它或阿修的主意,就把危險因素統統排除。”
得到期待中的鄭重拜托,白狐卻沒有立即作出回應。相反,他垂下眼睑,碧綠的眸子淹沒在了白發的陰影中。
方謝謝見他這樣,不由奇怪,偏過頭想去看清楚他的臉。就在這時,白狐突兀地開口了。
“……謝謝。”
“幹嘛?”
“不是在叫你,是另外那個‘謝謝’。謝謝你。”
方謝謝愣住了,好半天才說:“為什麽突然……”
“——還有爺爺。”
門外,雨點敲擊着臺階和雜草叢生的庭園,遙遠的地方悶雷滾動。白狐無意識地抓緊了袖口,肩膀也在發僵。這一幕落在方謝謝眼裏,他終于明白了白狐在回來的路上莫名沉默的原因,忽然毛遂自薦的原因,此刻開口道謝的原因。
星日馬晚上提到的事,恐怕也觸動了他記憶中的陰影。
意識到這件事讓方謝謝稍感無措,手下意識地就搔到了後腦勺上。“……那件事不用在意啦,我沒有介意,爺爺也是。”
白狐擡起頭,卻沒有看方謝謝,而是凝望着牆邊的塑料白鶴芋盆栽,默然片刻後,忽然一笑,點點頭說:“好。”
“什麽好?”
“孤答應你,不再介意了。”
“真的嗎?”方謝謝懷疑地問。
“至少下定了這樣的決心。”白狐收回視線,看定方謝謝的臉,正色說:“你的吩咐,孤也收到了。孤會保護你的茶樓,這是孤賭上一切的承諾。”
說罷,他露出了很淡的微笑。那笑容浸着門廊中的暗色調,顯得孤傲而冷酷。
看到這個笑容,原本還有些擔心的方謝謝漸漸放下了心。他從前也見過白狐露出那樣的微笑,那是不再迷茫的堅韌神情。這樣的白狐不會認輸,無論面對的是強敵、命運還是記憶中的傷口。
所以,他也點點頭,咧開了笑容。
兩個人輕手輕腳地走進客廳,免得吵醒慎元。白狐進廚房檢查了一番冰箱裏的存糧,不過轉個身的功夫,再回頭,竟看見方謝謝已經倒在地毯上睡着了。
他搔搔頭,嘆口氣,俯身将茶樓老板拎起來,随便找間卧室丢在床上。然後,他關上門走出卧室,将這棟陌生的房子從裏到外巡視了一遍。在耳朵與鼻子的輔助下,他逐一檢查了門窗(與其他能容人通過的出入口)、衣櫃(與其他或許藏着竊賊的空間)和煤氣罐(與其他易燃易爆品)。确認一切正常後,他終于放松肩膀,在廚房窗前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兩道閃電晃過夜空。投在瓷磚牆上的影子前一秒還是挺拔的人形,下一道電光閃過,便成了耳朵尖聳、毛發蓬松的小狗。
小狗悄無聲息地穿過客廳,輕盈地一躍,躍上沙發,叼住毯子的一個角,為慎元蓋好。最後,它跳下地,在沙發下蜷成一團,閉上眼睛。
窗外雨聲連綿。它在軟綿綿的睡意中徜徉,再度回想起了一直存在于心中的諾言。
——賭上孤的領土、子民與權柄,你的家在何處,孤的爪牙便守護着何處。
——對孤而言,若還有什麽比你所珍視之物更重要,那便只有……
風吹得雨點敲上窗玻璃,模糊而富有節奏的“叮咚”聲,掩住了夢的門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