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三個目标
19 第三個目标
第十三夜 病蝙蝠
方謝謝在血池中下墜。
千萬只血手纏繞着他,拽得他直往下沉。他使勁掙紮,四肢卻全無着力之處,涼飕飕的鬼火包圍着他,睜開眼睛只能看到一片血紅,連下方也是深不見底的紅,仿佛池底通向無盡的深淵。
——這個地方……
血池底下,怨靈的哭號不絕于耳,連那哭聲也擰成一股吸力,要将他拖下深淵。哭聲中的不甘與怨恨,方謝謝光用皮膚都感覺得到。
……充滿了憎恨。
沒有皮膚的手臂繞滿他的身體,無數根手指緊緊抓着他,無處不在的哭號吵得他腦袋嗡嗡作響,睜開眼睛則是血紅、血紅、血紅……全是血紅,每一分、每一寸都浸透了劇毒的恨意。
笑君子的恨意。
漸漸地,方謝謝明白了,自己正在目睹那份恨意的全貌。
浸泡在這一池深不見底的憎恨中,他終于意識到,憎恨已占據了笑君子的每一個細胞,牽引着他的每一塊肌肉,控制着他的每一次行動。仇恨成為了那具身體的實際支配者。
因為,那個男人的靈魂中,早已失去了一切足以與仇恨匹敵的溫柔感情。
(但你不必如此。)
仿若在空腔□□鳴的低沉男聲回響在他耳畔。
方謝謝一愣,待他反應過來,整個人頓時像過電般振奮起來。
“大……”一個字還沒喊出,一只血手便伸過來,按住他的臉,将他壓向血池更深處。盡管如此,他振奮的心情卻沒有絲毫減損,連與那些血手搏鬥的精神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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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大叔!
——他還能說話,還能跟我說話!
星日馬的聲音時近時遠,一會清楚一會模糊,像信號不良的通訊,或許他的意識正徘徊在清醒與混沌之間,可他魂魄傳出的話音卻條理清晰,簡直像正和方謝謝面對面交談。
(你不必活在對任何人的憎恨之中,不必像笑君子……或者我。)
方謝謝奮力撕扯着纏在身上的血手,聽到這話卻是一凜。
——像你?大叔你在說什麽?
(我一直不承認這一點,恐怕我不願相信自己竟與笑君子是同類。但,看到孤辰的一瞬我就明白了——我憎恨笑君子。十年來,正如他憎恨我一般,我無時無刻不恨他,比他更恨也說不定。我們互相仇視,連理由也如出一轍——我們都認為是對方奪走了鴉煞。)
方謝謝怔住了。這番自白超出了他的預料。盡管知道時機不對,他還是感到了一絲雀躍——星日馬終于肯對他談論自己的事了!這是不是說明……即使只是一點點——他終于被自己的引路者認可了?
他心中的歡呼,也不知星日馬有沒聽到,後者只是淡淡講述着十年前那樁兇案的經過,遣詞用字還挺冷靜,仿佛故事中那些掙紮、遲疑、決意與悔恨的親歷者并不是他。可方謝謝已經有一點了解星日馬了,他知道,他的引路者選擇這種敘述方式,是因為自尊心不允許他憑借語氣透露更多。
終于,方謝謝聽到了那樁兇案的真相。掩埋十年的真相。
一瞬間的震驚險些害他把嚎喪鬼火喝進肚子。為了告訴他這些,星日馬的元氣明顯也消耗了許多,他的聲線愈發不穩定。
(……若沒有笑君子,鴉煞可能會恢複健康,直到今天都了無負擔地活在世上。再怎麽否認也沒意義,我确實深深憎惡着笑君子。)
(因為憎恨,十年前,我任由他将我鎖在了血荊棘中。痛苦對我不算什麽,甚至死亡也微不足道,可親眼看着他在仇恨的深淵中墜落,看着他成為任由仇恨擺布的傀儡,這份複仇的快感對我來說卻勝過一切。我沉浸在憎恨中,幾乎忘了自己是誰,直到一個人喚出了我的名字。)
——欸,誰?
(一個不顧警告亂闖鬼門關的小鬼。)
方謝謝覺得這個人聽上去挺耳熟,一時卻又拿不準是誰。星日馬的聲音變得更加模糊,這讓他感到揪心,不由忘了狀況又張開嘴:“大叔你沒事……”
鬼火灌進他嘴裏,強迫他閉上嘴,被動聆聽着腦海內越來越微弱的聲音。
(那個小鬼身上有一種光。我原本讨厭光,可在漆黑的地下室困了十年,連喜好都有些扭曲了,竟開始覺得光也不壞。看見光之後,我又逐漸感到了風。有風的地方,便有原野。原野,你知道嗎?那是和仇恨築成的狹窄空間截然相反的世界。)
星日馬的聲音弱至幾不可聞,可那種唱歌似的柔和韻律卻讓方謝謝聽出了神,他差點忘了自己還陷在笑君子的戮魂大陣中,只是屏住呼吸,用心傾聽。
(仇恨的世界裏沒有風,只有凝固、腐爛的空氣。可能的話,我再也不想回去那裏了。)
(所以,你也別被“憎恨”困住。)
(如果是那個小鬼……如果是你的話,也許……一定能再讓我聽見風聲。)
最後幾個字幾乎淹沒在池底的鬼哭狼嚎中。方謝謝愣了好半天,又試着呼喚了幾次,才在一片鬼哭聲中醒悟,星日馬已經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可他唯一能期待的人,還被困在血池中,身上纏着幾百只鬼手,分分鐘可能被笑君子搞死。
——搞什麽……我到底為什麽沉在這裏?
自掉進血池以來,這個念頭第一次進入他的大腦。在此之前,他的腦子被“立刻宰了笑君子”的念頭塞得滿滿的,根本沒空考慮任何事情。可現在稍微一想他就發現,目前的狀況本來有很大機會是可以避免的。
如果他沒有被仇恨沖昏頭腦,想也不想就沖向笑君子——
如果他沒有被殺意遮蔽了警戒心,根本沒注意周圍的狀況——
如果他在剛剛陷入戮魂大陣時沒有被笑君子的挑釁激怒,而将注意力集中在發動赤榴鬼火上——
——大叔說不定已經得救了。
這份領悟讓他脊背發涼,羞愧與悔恨一陣陣沖刷着他的內心。這一刻,他總算恢複了清醒,也想起了自己本來的目的。
——沒錯,我來這裏不是為了笑君子。那個人渣才沒這麽重要。
——如果一味想着怎麽對付他,不就把更重要的事忘了嗎?
——我的目标,本來就有三個!
一旦想清楚,鬥志立刻湧進身體。他的膝蓋使勁朝外頂,幾根血手拗不過他的腿力,彈向一邊,他的腿陡失阻礙,攪得血池一陣渾濁。立刻,更多的血手臂從四面八方纏繞上來。
——首先就是要救出大叔!
轟,雙足之底冒出微弱的赤色火苗。血手碰到這種熾熱的鬼火,立刻往回縮,不出幾秒,纏住他雙腿的手臂減了一半。他利用腰力大幅度擺動雙腿,驅趕四面圍過來的血手。幾個回合下來,纏在他腿上的血手已寥寥無幾,他心中振奮,赤榴鬼火也燃燒得愈加旺盛。
——然後……是為天都市的守護者報仇!
足底的鬼火開始提供改變方向的動力,他盡力将姿勢調整為雙腳朝下,好歹借助反作用力停止了下墜,更開始一點點地向上漂浮。頓時,一大堆剛才不知藏在哪裏的血手臂“呼啦”一下擁過來,企圖将他留在池中,他用手撕、用腳蹬,還咬了幾口,味道糟透了。
——最後才是……
随着足下鬼火力量的加強,方向越來越難控制,他被掀得像狂風中的柳絮在血池中飄蕩,許多血手被甩脫,更多的被四濺的火星灼退,拉扯他的力道逐分減輕……終于,他掙脫所有束縛,用力一蹬腿,逆着粘稠的液流加速上升。
數不清的血手臂猶如水草叢林,在他底下絕望地招搖。
死靈的怨念化作一股股黑氣,哭號着沖出血池之底,竭盡全力要将他留下。
他咬緊牙關,決不低頭,一個勁只管往上沖。
赤榴鬼火劃出兩道耀眼的軌跡。
赤紅色的光焰掃蕩血池。
池面近在咫尺了——忽然,仿佛什麽龐然大物砸進血池,池水劇烈地翻攪,一股巨力兜頭砸下。方謝謝大叫不好,生死一線之間,猛然改變赤榴鬼火的方向,改上浮為橫移,硬生生将自己抛出去十幾米,躲開來襲之物,接着又以這種狼狽的姿态沖出血池,彈上半空,翻滾兩、三圈後墜落在地。
映入眼簾的第一幕景象就讓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看到,一個很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鑽頭正緩緩從血池中拔出,那鑽頭——居然是由大量繃帶扭成的,感覺有幾噸重……笑君子平時竟然把這麽多布纏在臉上走來走去?!
他看到鑽頭的同時,笑君子也看到了他。
那雙玻璃珠似的黑眼睛先是一滞,接着,眼底聚起了比先前更險惡的光。
“啊,方老板。”他輕聲喚。
方謝謝緊握雙拳。理智告訴他,應該将十年前兇案的真相講出來,可想起克拉肯,想起慘失右腿的可憐人,想起星日馬,他無論如何也不願馬上開口。
——盡管是“最後的目标”,但果然還是得……
“閣下竟活着脫出了戮魂大陣,這回在下要對您刮目相看了。而且,從閣下的鬼火來看,星宿的狀态竟也不錯。”笑君子将目光移至方謝謝腳下,“不愧是星宿,真能忍,早知道就換個更小的箱子了……哦,您說什麽?”
“我說……”
方謝謝忍無可忍地擡起頭,硬發披散在肩頭,額頭青筋畢露,一雙眼睛幾乎被赤焰映成了火球。
那種眼神,是即将爆發的殺意。是出膛的劍、燃燒的冰。
雙唇一動,吐出再也無法壓抑的宣戰詞。
“……我的第三個目标,就是踹飛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