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她的心願

22 她的心願

笑君子在天都市掀起的波浪漸漸歸于平靜。作為十四星君之一,他先是慘敗在方謝謝腳下,又證實未能除掉端木,等于慘敗了兩次,據說已被刻夜樓連夜召回。理論上,他死定了,就算不死于重傷或羞愧,恐怕也會被組織處決。但他所歸屬的那個組織素來以作風不拘常理著稱,這對他來說是幸運還是不幸,暫時沒有人知道。

方謝謝成功救回了星日馬。後者本來就沒從血荊棘的損傷中完全恢複,又遭此重創,一連好幾天都未能恢複意識。廉貞和他的夫人紅鸾主動提出,既然方謝謝對鬼族幾乎一無所知,又不認識合适的醫師,不如由他們來照顧星日馬。方謝謝考慮一番後,承認這似乎是最好的辦法,便同意了,卻忍不住天天去廉貞家裏探視。多虧了馄饨店主及其夫人的悉心照料,星日馬在幾天後醒了過來,身體狀況也在慢慢恢複。得知這個消息,大家懸了好久的心總算是落回了原處。

“守序善良”重新開張了。慎元不知從哪裏弄來一筆數量可觀的現金,暫時幫方謝謝墊上了房租,聲稱這筆錢便算是入股資金了。對于資金來源,他雖然還在保密,可白狐認為絕對和最近總纏在他身邊的謝必安脫不了幹系。

對于謝必安——白狐神秘兮兮地透露,決戰那天晚上,他打敗周露、循着慎元的氣味找過去的時候,本來已作好了迎接最糟狀況的心理準備。但實際上,他不無震驚地發現自己來到了天都市最知名的茶館——小團月茗鋪。在那裏,慎元和一只“上帝造他時好像忘了上色”的鬼圍坐在桌旁讨論着什麽,兩人之間的桌面上鋪滿了各種紙張,還攤開着好幾本艱深的法律書籍。看到白狐出現,慎元只是簡單打了個招呼(“真是讓孤深受打擊”),便重新投入了與鬼的磋商之中。他們的交談中充滿了“授權”“合約”“權利歸屬”“獨創性的體現”……等等難以理解的詞彙。白狐實在聽不懂,又不放心丢下慎元和鬼獨處,正哈欠連天時,謝必安善解人意地叫來服務員點了一大堆茶果子,告訴白狐,這些都是他請客,不需要客氣。這件事給白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說阿元從誰手上掙了一大筆錢,除了謝必安不作第二人想。”他嚴肅地對方謝謝和暴鳶分析。

至于茶樓的老板娘,她剛來天都市便遭遇了一連串事件,現在總算得空來“守序善良”巡視——盡管她的第一次巡視遠沒有方謝謝想象的細致入微。那天,暴鳶來到茶樓,推開門,往裏面凝望了幾秒鐘,便将門關上,轉身,掏出手機撥出了一個號碼。

“喂,你好,是高松廢品收購站嗎?我這邊有一批舊家具要出售……對,都是破爛,但還能用……不不,沒有成套的……沒錯,桌子、椅子都不配套……”

眼睜睜看着自己親手挑選的家具被大卡車拉走,方謝謝眼淚都快噴出來了,但暴鳶意志堅定,一點也沒有心軟。賣掉舊家具後,她用雷霆手段将方謝謝、白狐和慎元手裏的錢全部榨出,集中存進自己的銀行卡後便逛家具市場去了。

當天午後時分,正當方謝謝在空蕩蕩的茶樓滿地打滾、又哭又鬧時(“至少,她不能說那都是破爛!”),一隊裝修公司的先遣部隊沖進茶樓,掏出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亂的測量工具,從大門開始,大有把邊邊角角全量個遍的氣勢。方謝謝看呆了,試圖詢問他們在幹啥,裝修隊長搖搖頭,露出欽佩的表情回答:“我們只是拿錢工作,小夥子。不過我得說,像她那麽頭腦清楚的姑娘可不多見!她好像完全知道自己要幹什麽。”

總之,剛開張沒兩天的“守序善良”又暫時休業了,只不過這次門上多了一塊貼心的挂牌——【正在裝修,我們會變得更好,等我們回來喔~】

六分儀街上的鄰居都對“守序善良”的變化很感興趣,只有阿修牢騷滿腹,對于大白天進行的裝修打擾他睡覺十分不滿,沖下來抱怨過好幾次。“你們最好能賺到錢。”他頂着滿頭亂翹的棕毛和大黑眼圈,警告,“實在太吵了,我正在考慮漲房租。”聽他的語氣,似乎還挺期待那一天的。

總之,一切似乎都步上了正常的軌道——但也只是“似乎”。

一天中午,方謝謝偶然路過廢棄工廠一帶,不由駐足觀望。

建築群落與工地沐浴在正午白亮的光線中,殘破、陳舊的痕跡一覽無遺。工地中央丢着小孩子落下的皮球,工廠外牆上覆着一層低俗的塗鴉。原本将工廠籠罩其中、仿佛欲将人吞噬的毀滅氣息早已散盡。現在,那裏不過是城市中又一處遭人遺忘的荒涼角落。

打敗笑君子的當天晚上,方謝謝忙于照顧星日馬,沒顧上其他事。第二天,他回到工廠地下一看,赫然發現——豢養在那裏的混沌和慘遭笑君子折磨的市民全部消失了。如果只是混沌消失還好說,可要一一安置那些市民絕非易事。或者……他們根本沒有得到安置,而是被……

他無法深思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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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這些事的人是誰,他也并非全無概念。

——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不要招惹那棟樓。

笑君子從前無心的警告,近日來總是盤繞在他心頭,不斷提醒他,在這個世界上,白晝的喧嚣擾攘、柏油馬路上反射的陽光、商街兩邊閃閃發亮的櫥窗……僅僅代表一半的真相。

他真正的戰場,是在夜幕之下。

笑君子事件結束後,慎元重新回到了天都三中。學校功課很忙,他在“守序善良”露面的次數少了很多。但這天,他給方謝謝傳簡訊說,既然大家很久沒見面了,星日馬的身體狀況也好了許多,不如周末出去聚餐,也算是慶祝星日馬重獲新生。方謝謝正巴不得大家聚在一起熱鬧,立刻熱情響應,白狐和暴鳶也沒意見。方謝謝本以為說服星日馬要花一番功夫,沒想到他只是沉吟幾秒就同意了。

“我看,這個機會不錯。”他微笑着,朝門外忙碌的兩人投去一瞥,“我就不要再賴在這裏,害那對好心的夫婦煩惱該如何開口趕人了。”

馄饨店主探頭怒吼:“少編排我,你敢不敢住到世界末日?!”

星日馬似乎并沒有這樣的野心。他很快就收拾利索搬出去,重新過上了那種沒人知道他每晚在哪裏鬼混的生活。可不知怎麽回事,看着這樣的星日馬,方謝謝還更高興一點。

不管怎麽說,周六晚上聚餐的事算是敲定了。

當天,暴鳶一早就拎着白狐去材料市場了,方謝謝本來也想去,可暴鳶還沒忘記他上次一腳踹爛樣品門扇的事(“我只是想看看它夠不夠堅固。”),堅決禁止他跟去。于是,他自告奮勇地待在茶樓幫裝修工人的忙,最後隊長忍無可忍,不得不客氣地請他到別的地方玩去。他百無聊賴地在街上打混,不知不覺便快到約定的時間了。

“啊~天氣好涼爽。”方謝謝走在貫穿天都市的銀河河邊,敞開懷抱,迎接迎面吹來的涼風,周圍早已随季節換上外套的行人紛紛用詭異的眼神掃視這個穿短袖的神經病。

時近黃昏,又是市中心的周末,河堤上随處可見攜家帶口逛了一天街、正盤算要去哪裏解決晚飯的市民。晝伏夜出的攤販紛紛開業,烤香腸、爆蔥花、煎蛋餅的香氣随風散開,大人的談話和小孩的尖叫漂浮在空氣中……放眼望去,淨是令人安心的畫面,方謝謝不禁心滿意足地嘆了一口氣。

“……在我的地盤放松,你也真夠膽。”輕聲細語掠過耳畔,模糊的人影擦肩而過。

方謝謝一驚,霍然扭頭,正看到一道熟悉的背影漠然遠去。那人裹着即使在這個季節也顯得太厚重的外套,細軟的黑發在河風中起起落落。一霎間,不知是不是錯覺,方謝謝感到一抹暗紫色的影子自餘光中飛過——竟似是一只城市裏非常罕見的蝙蝠。

他愣住了。周圍的人流聚了又散,他卻只是緊緊盯着那道背影,片晌,忽然提高嗓門大叫:“喂,你要不要過來一起吃飯?”

那人似乎有一瞬的停步,又似乎沒有。人流湧上,很快便淹沒了他的背影。

方謝謝站在寒風中,有點迷惑,更有點失落。

這時,他聽見有人在身後打趣地說:“你一直在很積極地開展社交嘛,作為人類倒是相當合格的。”

方謝謝精神一振,轉身高興地叫道:“大叔!”

數日不見的星日馬正倚靠河壩欄杆,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歷經種種磨難,他的臉頰比之前更加消瘦,精神倒是不錯。華榴傘撐開在他頭頂,赤紅色的大傘幾乎與河面上鋪展的殘陽融為一體,從河面吹來的風令他的鬈發與寬袍飄動不休。今天,似乎是考慮到要與人打交道,他再度将眼睛僞裝成了酷似人類的模樣。乍眼望去,幾乎就只是個氣質出衆些的人類。

他瞥一眼方謝謝,移轉目光望向端木遠去的方向,“看來,那就是傳說中天都市的守護者了。”

方謝謝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點頭說:“是啊,好像是個獨行俠,不過他……等等!大叔你怎麽知道那就是端木?”

“我看到了女宿,那也是只很了不得的鬼啊。”星日馬仍眺望着遠處,可視線的焦點從地面移到了天空,“至少,在尋找夜刃的眼光上,她高我一籌。”

“沒錯,端木真的超厲害,那些槍同時開火時帥爆了!”

“看來我還說少了,她高我至少三籌。”

“不會啊,大叔,我雖然沒看清女土蝠的樣子,可我保證她沒你高。”

星日馬嘆一口氣,憐憫地看着方謝謝,說:“其實我以前比現在更高的。”

“真的?大叔你到底遭遇了什麽!”

“遭遇了你。成為你的引路者後,我天天覺得自己矮人一頭。”

方謝謝一時大受打擊,站都站不穩,只能軟綿綿地挂在河壩欄杆上,仿佛化作了一張漁網。星日馬暗覺好笑,并不欲真的害他沮喪,便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重新說起了女土蝠。方謝謝漸漸有了興趣,終于翻身站起,接話說:“我記得女土蝠說過,她的眼睛看不到。”

“很難說這是她的弱點還是長處。她觀察到的事,比很多自以為長着眼睛的人多得多。”

“沒錯,那天晚上她只憑聽就猜到了孤辰的真相,我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孤辰現在怎麽樣了啊……”想起笑君子的引路者,方謝謝的心情有點沉重。笑君子生死未蔔,如果孤辰只是一只普通的鬼,方謝謝未必會如此挂懷,但既然他已經知道了真相,便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輕易忘記……

鴉煞的靈魂,已經成為了孤辰的一部分。

昔年,鴉煞的引路者死于赤榴鬼火中後,他的魂魄因執念而持續糾纏着鴉煞。漸漸地,人與鬼的魂魄糾結在一處,難以分割。鴉煞因體內多出的鬼族靈魂而備受折磨,身體與精神都趨于崩潰。終于她意識到,再這樣下去,自己恐怕連獨立的意識也無法保有,終将成為任由孤辰擺布的行屍走肉。

于是,她對星日馬提出了最後的願望。

——殺了他吧。

——既然你已經殺死過他一次,這一次便也拜托你了。

——若他現在死去,也許我還能随着轉世的“孤辰”,繼續陪在那孩子身邊……

她口中的“那孩子”,便是當年不過十七歲的笑君子。

想到那時的笑君子正是自己現在的年齡,方謝謝不禁一陣唏噓。過去的十年間,那張被繃帶厚厚纏繞的面孔到底發生了什麽變化,恐怕誰也不知道。方謝謝甚至有些困惑,笑君子到底為什麽要用繃帶遮臉呢?若如他所言,他親手割出了臉上的傷疤,便該不憚于袒露面孔。難道直到最後,他都無法面對那個操縱他自毀容貌的世界……

忽然,星日馬開口打斷了他的浮想。

“最後一刻,我問她,為什麽是我?”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淡淡一笑,“問這種問題,我恐怕是在期待一個特別的答案。想要聽她确認,自己比其他人更重要。”

“她的回答,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對我當頭一棒。”

——你不喜歡被絆住,也不會為任何事物停留。

——就算是我的任性好了……星宿,世上恐怕只有你一人能夠做到,即使是殺人之罪,也無法成為你的羁絆。

——總有一天,你會躍出此刻的陰影,奔向更遠的地方。

河風獵獵吹拂,夕陽沉入地平線,星日馬的面孔大半淹沒在黑影之中,聲音卻帶上了一絲譏刺,“結果可惜得很,我好像沒有她認為的那麽潇灑,以至于十年間……”

“但那難道不是鴉煞的‘心願’嗎?”方謝謝好奇地詢問。

星日馬微微一震,“……心願?”

“是啊。”方謝謝大點其頭,理所當然地說,“那句話比起‘她認為你是怎樣’,倒更像是‘她希望你能怎樣’吧?舉例說,如果是我,就算對于白白,我也沒法斷言他殺人之後會有什麽反應,何況他殺的還是我呢!不過,假如我真的無路可走、只能拜托白白殺了我,那種狀況下,我當然希望他不要太介意這件事啊,否則就是我害他煩惱了……啊啊,這狀況真的很糾結!不過,放心吧大叔,不管出了什麽狀況我都會拼命活下去的,絕對不會拜托你來踢我!”他比個OK的手勢,咧嘴露出了笑臉——

“所以,就當是為了鴉煞好了,大叔你也不要再煩惱了吧。”

星日馬握傘的手漸漸收緊,終于,他陷入了沉默。

在他身後,最後一線光消失在遠處的水泥森林間。河水倒映着兩岸的燈光,顯得絢麗奪目,一盞盞海鷗形的路燈照亮河堤,孩子們揮舞着剛從小販處買到的熒光棒到處奔跑。唯一的陰影,似乎便存在于那頂赤紅色的大傘下。

面對那片難以穿透的陰影,方謝謝不由有些擔心,弱弱問:“呃,我說錯了嗎?”

星日馬立刻回答:“不,這次……”他不得不略作停頓,緩緩神、調整好語氣才繼續說完,“……沒有。”

方謝謝一口氣還沒松完,便又大吃一驚。

只見星日馬垂下華榴傘,用另一只手握住傘柄上部,慢條斯理地将傘收了起來。

一瞬間,方謝謝幾乎是驚恐地瞄向周圍的路燈,擔心星日馬會在燈光下化成一堆粉末然後消失。

這當然沒有發生。星日馬只是不無嫌棄地掃他一眼,将傘收在背後,二話不說邁步走人。

方謝謝立刻跳轉身,抱頭,大叫:“大叔你不是被我氣走了吧?!”

沒人理他。

“哇啊,不要什麽都不說啊!”

“你是不是忘了我們要去吃飯?”平靜的話音随風飄來。

方謝謝愣了一下,這才猛然想起等下要和同伴聚餐,一股興奮湧上心頭,又意識到星日馬并沒有生氣,不由更加振奮,立刻響亮地答應着奔跑向前。

堪堪要追上星日馬時,鬼忽然淡淡地說:“雖說矮了女宿一頭,但我也不後悔。”

方謝謝腳下一滞,呆若木雞,一時竟不敢理解他的意思。

星日馬哂笑一聲,繼續前行。一股風自河面吹來,揚起了他的袍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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