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利弩
24 利弩
數秒困惑後，方謝謝陡然醒悟。霎時，一股涼意從脊背升起，澆熄了他的熱情。
徹悟像煙花一般在大腦內爆炸，一朵接一朵的閃光，将一路過來的疑惑全部解析清楚，他終于明白了修蘭笑此行的全部計劃。
“你居然……就為了這種事，把天都……”他不知不覺間站起身，震驚與憤怒令他說不出連貫的話。
“嗯，天都市是最合适的場所。”修蘭笑的聲音雖然柔和，鏡片上的反光卻令他的表情顯得異常冷酷。
“天都是東部與銀河沿線最大的不夜城，周邊輻射出數十個繁華的衛星城鎮，離幾個規模較小的不夜城的距離都在百裏之內，處在人口稠密、秩序高度發展的銀河三角洲的最中心，整片區域中孳生的混沌的數量位居國內首位。若我在這座城市放出虛空，周邊數百裏內、數以萬計的混沌将被全部引來此處。這樣的數量，足以制造出我需要的東西。”
“就算這樣，你也用不着——”
“用不着嗎？”修蘭笑再度将視線移向混沌大魔王，平靜地說：“不，只有在這座城市，受虛空吸引而來的混沌才能達到足夠的基數，當它們最後融為一體時，不同力量間的相互幹涉使原本的特征趨于消失。這時誕生的混沌，在數學結構上最近似原初混沌，卻在穩定性上勝過原初混沌百倍、千倍。這才是真正的完美混沌。”
“現在，最完美的混沌就在這裏。”
說罷，他罔顧方謝謝憤怒的視線，伸手入懷，掏出一個灰撲撲的盒子，揭開蓋子，拿出一顆鴿卵般大、呈十二面完美切割的鑽石——至少看上去很像鑽石。
霎時，窗臺下萎靡不振的混沌大魔王重新活了過來。
它的軀體猛然膨脹，灰色霧氣一瞬即填滿了每個人的視野。方謝謝反射性擺出迎擊的姿态，混沌卻越過他、不顧一切地撲向鑽石，那種氣勢洶洶、目标明确的姿态，活像攫兔的蒼鷹。眨眼間，灰霧的前端就碰到了鑽石。
然而，鑽石并未受到絲毫損傷，反倒是混沌被吸進了鑽石之中！一時間，以鑽石為中心，室內掀起一股灰色龍卷風，混沌毫無抵抗之力地墜入鑽石，鑽石內則緩緩洇開灰黑色的痕跡，宛如承受墨滴的清水。
“……”方謝謝目瞪口呆。那鑽石是什麽，收妖瓶的變種嗎？他也想要一個。
在他胡思亂想的當口，灰色霧氣一掃而空，完全被吸進了鑽石內。容納了混沌的鑽石灰撲撲的，褪去了光彩，看在方謝謝眼裏卻比之前光輝熠熠的時候還惹人敬畏。
修蘭笑将灰鑽石塞進口袋，三千丈在旁邊愉快地評論：“這樣就大功告成啦。”
“離大功告成還遠，這只是進行實驗的第一步。”雖這麽說，修蘭笑卻也明顯心情大好，他放松肩膀，轉向方謝謝，推推眼鏡說：“那麽，小朋友，現在終于可以說說我需要獵人的理由啦。相比起剛才的複雜理論，這個理由可是簡單得多……”
“因為，那群怪物終于打算背棄你了嗎？”
嘲諷的聲音在樓梯間後發問。
一瞬間，簡直難以說清是誰更驚訝，是方謝謝還是三千丈。
保镖睜大了總是笑眯眯的眼睛，似乎不敢相信這麽近的距離內存在着一個人，直到對方出聲他才察覺到。方謝謝則驚喜地跳轉身，動作太快，險些被自己的腳絆了一跤。
可他們的反應和修蘭笑一比，便都不算什麽了。
他的瞳孔陡然收縮，肩膀僵直，眼鏡滑下鼻梁，他卻忘了去扶。他似乎想轉動脖子，卻被意外、緊張和一些方謝謝無法分辨的感情牢牢釘在原地，嘴唇磕碰幾次，沒能發出任何聲音，只能被動聆聽那人逐漸靠近的足音，與壓抑着怒氣的話語。
“——為了進行你那異想天開的研究，你與混沌中最難纏的一群合作，承諾教給他們控制力量的方式。這麽多年了，你和他們之間的平衡即使還存在，恐怕也只有一根頭發絲那麽細了吧？這就是你開始向獵人求援的理由，不是嗎——修蘭笑！”
來人拼盡全力吐出那個名字，氣喘籲籲，搖搖欲墜。
“喔，你這混蛋，還活着啊！”方謝謝高興地大叫。
站在那裏的不是別人，正是被十四星君之一纏住的師玄同。可現在，他的樣子和方謝謝上次見他時大相徑庭。那身價值不菲的套裝沾滿了血污和泥巴，領帶不知所蹤，領口的兩顆扣子崩了線，而他身上則随處可見利刃、爪子和火灼似的傷痕，簡直不像是和一個人、而是和一支帶着軍犬的軍隊進行了搏鬥，實在難以想象博士的戰鬥方式究竟是怎樣。
可無論如何，師玄同從那場戰鬥中活了下來，方謝謝只要确證這一點就夠了。
聽到他的叫聲，師玄同皺眉側目，怒道：“猿人，我不是命令你阻止他嗎？連這點事都幹不好，你怎麽還有勇氣站在我旁邊呼吸？”
“欸？”方謝謝想說直到十分鐘前他都還不知道自己到底要阻止什麽，可他沒能阻止修蘭笑也是事實，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修蘭笑的聲音。
“這可真怪不得我的小朋友。”他背對着師玄同，溫和地說，“我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可沒那麽容易被阻止，別說小朋友了，就算是你親自上陣也一樣。這一點……玄同，就算我們有四、五年沒有見面了，你總該還記得。”
說話間，他終于推起眼鏡，轉身。
無論十秒前沖刷他心靈的是怎樣的激烈感情，現在，那一切都被收拾得幹幹淨淨，落在方謝謝眼中的，又是之前那張無懈可擊的陌生面孔——也許，要除去望見師玄同時，掠過他眼底的短暫傷感。
師玄同倏地咬緊牙關，顯然也受到了久別重逢的沖擊。
“……哎，也不對。”修蘭笑話鋒一轉，“是你四、五年沒有見我了，我可是不久之前還見過你——就在你去‘守序善良’的那個晚上。”
“你竟然……”
“嗯，我當時就在店裏。你進來之後，我雖然避開了，卻一直留意着你。你在電視上侃侃而談的樣子，我也見過不少次呢。你越來越厲害了，當年的目标，對你來說已經不再遙不可及了吧？我卻連月例賞都還沒拿到，完全被你甩在後面了，真不甘心呀～”修蘭笑長嘆一聲，懷念地眯起了眼睛。一瞬間，師玄同額頭青筋暴突，用盡渾身解數才按捺住了往對方的鼻子暴擊一拳的沖動。
“你這家夥……現在開始耍我了嗎？”他語調陰沉地問。
修蘭笑聳聳肩，沒有說話。
方謝謝望望左邊，又望望右邊，一頭霧水，想問端木吧，端木卻不知何時重新裹緊了外套，埋頭蹲在牆角，身周氣氛陰暗得好像會長出蘑菇。三千丈仍是那副無憂無慮的表情，雙臂環胸，饒有興趣地觀察師玄同，還自言自語：“哎呀呀……是boss的老友啊，這下有趣啦……”
在一群不明狀況的人的圍觀下，師玄同和修蘭笑一瞬不瞬地對視着，前者眉頭緊鎖，眼含怒火，後者淡淡笑着，從容不迫。
師玄同的眉頭越皺越緊，修蘭笑的微笑卻逐漸消失了。
忽然，他開口問：“玄同，你果然還是不能認同我嗎？”
師玄同從牙縫中擠出回答：“我認同你，但不能認同你做的事——這件事。”
“這件事等同于我。”
“完全不同，別在我面前耍花招。”
“我都不知該生氣還是感動了。”
“我不需要你生氣，更不需要你感動。我要你住手。”
“在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
“離你一步之遙的只有毀滅！”師玄同驀然拔高了嗓音。
“看看你做的事！”他的手臂激烈地在身側劃個半圓，“看看外面的樣子——城市的樣子，人的樣子，你想要的是這樣的世界嗎？在這種世界能創造出什麽東西？你的志向——不管那是什麽——在這種世界要怎麽伸張？可你親手造就了這個世界！”
修蘭笑面無表情地說：“我不會說這是對的，但這是必要的。”
“你背叛老師的期待，和一群瘋子混在一起，現在自己也變成了瘋子——這也是必要的嗎？”
“排除你的情緒化措辭，是必要的。”
“與混沌合作也是必要的嗎！”
“這是一切必要中最必要的。”
“既然這麽必要，你現在又急着找什麽獵人！”
“與虎謀皮的人，袖子裏總得藏一把利弩。”
“原來你知道你是在與虎謀皮，你竟然知道！”
師玄同吼出這一句後，喘着氣停了下來，肩膀晃動，腳步不穩，方謝謝覺得他下一秒就會摔倒，可他奇跡般地穩住了身體。
不僅站穩了，他還伸出手，從身後緩緩抽出長槍“流金射焰”。
修蘭笑臉色微變，師玄同的聲音卻恢複了冷靜——盡管如此，壓抑在話語中的怒氣卻有增無減。
“和你一見面就吵架，這種事，我也差不多厭倦了。”他冷笑着揮動手臂。嗤，槍尖割裂空氣，直指修蘭笑的胸膛。
“今天，你想帶走混沌，除非跨過我的屍體。”
從他的聲線中，方謝謝感受到了令人生畏的決心，這令他再度繃緊了神經。對于修蘭笑的所作所為，他也無法接受，可他清楚修蘭笑沒有絲毫戰鬥能力，而師玄同是能與十四星君一戰的獵人，兩個人要是打起來……不，根本打不起來，那只會是單方面的虐殺……
放任他們繼續真的沒問題嗎？方謝謝罕見地感到了糾結。
修蘭笑也陷入了沉默。他低着頭，似乎在權衡戰與降各自的利弊，可片刻之後，他張開嘴，說出來的卻是與二者都沒關系的突兀提問。
“三千丈，這個高度沒問題嗎？”
保镖被自己的長發盤繞着，一直笑嘻嘻地袖手旁觀，甚至當師玄同拔出長槍、出言威脅時也毫無反應。可修蘭笑一發問，他立即回答：“會有點沖擊，傷筋斷骨的可能性也存在，但沒有生命危險喔，boss～”
“那就夠了。”
修蘭笑緩緩擡頭，鏡片紛亂的反光後，一雙眸子似隐若現，“……能從‘王的候選人’手底脫身，傷筋斷骨什麽的，甚至不能算是代價。”
師玄同神色一變，還沒反應過來，修蘭笑霍然轉身奔向最近的窗戶，手底一揚，某樣東西直直飛向方謝謝，他反射性接住，愕然發現那竟是裝過鑽石的盒子。
“虛空要裝在盒子裏。”伴着一個透着頑皮的眨眼，修蘭笑張開雙臂，直直朝後仰倒——
他身後是沒了玻璃的落地窗。
師玄同和方謝謝同時大驚失色。前者吼着“你瘋了”直沖上前，後者更是借助鬼火接連躍出，眼看就要來到窗邊，一股勁風迎面襲來，他差點就沒剎住腳步——
“轟！！”某種東西砸碎他腳尖前面的地板，他猛一擡頭，發現發出那記猛擊的竟只是三千丈的一簇頭發。
保镖用頭發阻擋追兵的同時，人已經站在了落地窗邊。他朝方謝謝揮揮手，輕快地說：“Bye bye啦～”話音未落，縱身一躍！
長發劃過半個大廳，宛如一條急促舞動的綢帶，被拉扯着墜向深淵。
方謝謝一個箭步竄到窗邊，往下張望。
還沒看出個所以然，又是一道疾風刮過身邊，勢頭如此兇猛，帶得他都朝前一倒。旋轉的霧氣急速迎向他，他慘叫着胡亂揮手，險險一把抓住窗框！
不等他松一口氣，他就看見，師玄同從他身側跳了出去。
他的眼睛、嘴巴同時張大。
在他眼皮底下，師玄同呈一弧線墜向雲霧深處，一眨眼便不見了蹤影。
就在這一瞬——
一道暗金色的河流游過雲間，身姿優美而迅捷，婉然一現，旋即隐沒。
方謝謝愣愣地一眨眼睛，再睜開。果然，一切都不見了，人也好，鬼也好，混沌也好，一切都消沒在薄暮中，被旋轉着、透出兇惡之氣的雲渦所吞噬。
他攥着盒子，久久凝視足下的深淵，漸漸地竟産生一種錯覺——
深淵也正凝望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