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犬王
02 犬王
離開叉子樓後，方謝謝一口氣狂奔十幾公裏，陰冷的風刮得他臉頰發紅，汗水順着脖子淌下，浸濕了衣背。
從高層觀景大廳望出去的城市夜景一如往常，可來到街上就會發現，混亂的狀況一點也沒有好轉。以叉子樓為中心的商業區仍處于懸空狀态，彎曲、起伏的長蛇大道也沒有恢複平直，神志不清的居民在街頭游蕩……扭曲的城市沐浴在璀璨燈光中，顯得愈加詭異。
——明明混沌都不見了……
這份疑慮在方謝謝腦海中一掠而過，旋即消失。現在，最令他挂心的并不是天都市的亂象。
迎着寒風，他的腳步逐漸加快。
幾個街區之外，六分儀街上空，天穹濃雲密布，漩渦狀的陰雲低低垂落半空，雲渦間電蛇狂舞，不時響起一聲驚雷，震得方謝謝耳膜發痛，更痛的卻是他的手掌心——他的拳頭握得太緊，指甲完全陷進了皮膚。
——但願不是我想的那樣……
仿佛專門為了粉碎他的僥幸，雲渦下驀地傳來又一聲獸吼。吼聲凄厲，透着狂暴，他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糟糕，好像就是我想的那樣！
他朝着六分儀街狂奔。越接近“守序善良”，猛獸的吼叫就越清晰。漸漸地，他又聽見了建築、街道慘遭破壞時的刺耳聲響，大地不時沉悶地震動，有一次險些把他颠進路邊的水溝。
他蹦跳着恢複平衡，奔過最後一條街。離茶樓只剩一個街角的距離了。
他全力沖刺，正要拐過街角，心中突然一悸，腳步不自覺慢了半分。
這一瞬——
兩道閃電從雲渦中央殛落長街，聲響震耳欲聾，獸吼與空氣的爆鳴緊随其後。
某樣東西從閃電墜落處飛出，貼着方謝謝的鼻子飛過，帶起一陣大風，也牽走了方謝謝的視線。
那東西劃過半空，撞上對面大樓的外牆，牆面霎時浮現出網狀裂痕。電光石火間，方謝謝發現那不是什麽“東西”，而是一個人——陌生的女人。她像蜘蛛一樣四肢共用、緊貼牆面，顯然并沒有因為剛才的沖擊而受到實質性損傷。
方謝謝驚詫地張開嘴。陌生人一蹬牆面。網狀裂痕倏然擴大，同時，她斜向上蹿起，輕盈地立上方圓百米內唯一幸存的電線杆頂端，深紅色的長卷發緩緩飄落。
“嘻，難纏的小狗，真真黏人。”她一撥長發，眼波流轉，嬉笑顧盼。
“小狗”兩個字撥動了方謝謝的心弦。當下，他顧不上管電線杆上玩雜耍的那位，三步并作兩步跑過街角。
“……！！”瞳孔驟然收縮。
映入眼簾的，是預想中最糟糕的畫面。
相同的景象，上次看到還是在很多年之前。可能的話，他希望這輩子都不要看見第二次。
然而——
他目不轉睛，慢慢吐出一口氣。
“……白白。”
頭頂電光閃爍，照得他的面孔一陣鐵青、一陣慘白。悲哀、緊張與不安化作不穩的光，在他眼底時明時滅。
終于注意到他的存在，橫踞長街中央的白色妖獸扭轉視線，呲牙低吼，幽綠色的獸瞳中閃動着妖異的光。
那确實是白狐的眼睛。
但，此刻的白狐與平時截然不同。它雖現出獸态，卻不是方謝謝見慣的小白狗，而是足有兩層樓高、身長超過十米的巨犬。蓬松的白毛飄拂如雲霧，強有力的上、下颚間露出相互咬合的尖牙，狹長獸瞳宛如兩道撕裂面孔的碧色深淵。
那雙眼睛緊盯着方謝謝，眼裏沒有溫情，沒有善意，也沒有理性，只有——殺意。
方謝謝脊背上爬過一陣寒意，他下意識地壓低重心。
沒想到，下一秒白狐就移開視線，重新盯住直到剛才為止還在激戰的對手——電線杆頂端的紅發女人。
空氣倏然緊繃，雲間電光連閃。
第一道閃電亮起的時候，方謝謝就預見到了即将發生的事，可白狐的動作甚至比他大腦的轉速更快。
巨犬用前爪一按地面，向前疾奔，天上的閃電像受到召喚般聚攏，随白狐一起奔向紅發女。雷電撕裂空氣，發出陣陣爆鳴，聲勢異常駭人——那正是犬王“第五爪”從劍的形态中完全解放後的真正姿态。
與雷電一樣，現在，那只眼中只剩戰鬥與殺戮的白色犬妖，正是白狐的真正姿态。
由于不明原因而誤入這個世界的犬王後裔，它的血液裏流動着無法與這個世界相容的禁忌力量。一旦将之徹底解放，世上能與之正面抗衡的力量——恐怕不存在。
這一點，方謝謝自從若幹年前、第一次見到白狐這副模樣起便深信不疑。
但，也正是因為那次的經歷，方謝謝還知道了另一件事。
——對于這副只會破壞的軀殼，再沒有誰比白狐自身忌憚得更深。
“白白，快停下！”
方謝謝大喊一聲，拔腿追上去。
聽到自己的名字，白狐有一瞬——也只有一瞬的停滞。緊接着，它一甩長尾，奔速甚至更快，身體化作夜空下一道最亮眼的閃電。
倒是另有他人對方謝謝的叫喊作出了反應。
“謝謝！”慎元驚喜的尖叫從遠處傳來。方謝謝奔跑之中回頭一看，只見慎元和暴鳶正站在“守序善良”門前。雖看不清楚他們的樣子，但大致知道那兩人平安無事，方謝謝頓時放下一大半的心，這下就能專心對付暴走的白狐了。
“我沒事，放心！”他大聲抛出回應，同時，足底迸出赤色的火焰。
——必須阻止白白！
這念頭一冒出來，熟悉的感覺——那種好像從裏到外、從骨頭到內髒都被壓進一根橡皮管子的難受感覺立刻卷裹而上，視野的邊緣拉伸變形。下一瞬，猶如一下子被抛到望遠鏡的另一端，他發現原本處在幾十米外的電線杆一下子近在咫尺，足底的赤榴鬼火緩緩熄滅，脊背則感受到了迅速迫近的壓力——
他飛快地轉身，全身立即浮起雞皮疙瘩。
這一刻，他的感覺就好像馬上要被迎面撞來的大噸位卡車碾死……甚至比這更糟，因為現在撞向他的“卡車”長着尖牙利爪不說，頭頂還盤繞着幾百道閃電！
條件反射之下，他差點拔腿逃跑，一擡頭卻再度看到了白狐的眼睛——
那是嗜血兇獸的眼睛。
方謝謝深吸一口氣，紮定了雙腳。
“白白，已經可以了，快住手！”
突然遭到阻礙，白色巨犬周身頓時溢出敵意。它發出低沉的吼叫，長尾掃過半空，掀起一陣狂風，兩道驚雷先後劈在方謝謝身側，彈起的碎石子劃傷了他的臉頰。
然而，他的雙腳沒有移動分毫，忘記束起的頭發因電流與風而淩亂地飄拂，視線卻緊鎖于巨犬眼中。
“我命令你——”嘴裏一字字吐出清晰的指令，“——馬上停手！”
他竭力顯得意志堅定、凜然無畏，背上卻一陣陣地滲出冷汗，巨犬的壓迫力害他腦子都在發懵，可這些情緒一點也不敢顯露出來。
因為，方謝謝固然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的白狐有多可怕，卻也知道，現在的白狐毫無理智可言，本質上就是一只被激怒的狗，在這只動物面前目光游移、遲疑不決，只會被它判定為軟弱的獵物然後直接碾死……至少這個結果無論如何都得避免。
可能由于方謝謝臨場發揮出了超常的演技，白狐竟真的又遲疑了一下，原本絕對能把方謝謝腦袋打開花的閃電也徘徊在雲間，發出陣陣暴躁不安的“嘶嘶”聲。
方謝謝立刻意識到，唯一的時機就是現在。
“鳶鳶，兩把一起——”
大喊的同時，他身體前傾，全身重心移向左腿——
喊叫與異動觸動白狐的神經，令它一下子消除遲疑，也改變了攻擊對象。它狂吠一聲，前爪按地、躍起，挾着奔跑與跳躍的巨大動能，從半空直撲方謝謝！
空氣的流動近乎停滞。
龐然陰影在方謝謝身周迅速擴大，閃電攢動，光影在他身上不斷跳躍。
盡管如此，他卻沒有半點躲閃的意思。随着重心的左移，他的右腿向後擡起，右腳周圍“轟”一聲燃起赤紅色的烈焰！
火焰激起了白狐的性子，它呲牙怒吼，以迅雷之勢揮動左爪，利爪的反光照進方謝謝的眼睛——
他眼裏卻倏地掠過銳利的光。
餘光瞥見了從“守序善良”飛旋而來的銀光——一共兩道，一高一低，一前一後。
那竟是一對脫手飛出的锏。
——就是現在！
他觑準時機，向後擡高的右腿劃個半圓，猶如灼熱的鐵棍般掄過空氣，一腳上踢不偏不倚踢中第一把锏！
六十五斤的鋼塊陡然改變飛行軌跡，裹着赤色烈焰直射高空，擦過白狐的左爪，“咚”一聲砸中它的腦門！
“嗷嗚——！”
巨犬吃痛咆哮，身體偏移、踉跄不穩，幾乎将方謝謝撕開的爪子偏了方向，僅僅撕裂了他的衣襟。
方謝謝趁着第一腳上踢的勢頭向後翻，雙手撐地的同時，原本的支撐腿随之上揚，送出第二腳上踢！
這是他在與笑君子的戰鬥中悟得的連環上踢技“榴環臺”，第一腳高位上踢後緊跟着換腿，以位置稍低的上踢襲擊敵人中段，變化刁鑽、快逾閃電，往往對手只要中了第一腳，第二腳也萬難躲閃。
這回，他踢的東西雖有點不同，定律卻并未被打破。
“喝啊！”
伴着方謝謝的喝聲，中段上踢将第二把锏一直線踢進半空，重重砸中白狐的額頭——從音效判斷，比第一次還狠。
巨犬的痛吼宛如從隘口吹出的風，尖細、凄厲，帶着不甘。它的四肢胡亂擺動，竭力支撐身體，頭頂電弧亂竄，像是被砸得半暈失去了方向感。方謝謝見狀不禁蹙眉，但他按捺住心中的不忍，左足撐地，足尖向外轉動八分之一圈，擰腰旋身，赤色火焰轟然點燃——
旋踢技·榴花盛宴！
在赤榴鬼火的助推下，方謝謝的身體如裹挾烈焰的陀螺般越轉越快。
半空中，兩把锏正先後墜落，一眨眼便來到了方謝謝上方。他猛然咬緊牙關。
——就忍耐一下，白白！
疾旋之中，他振聲怒喝，閃電般接連飛出兩腳。
“咚——”
兩次撞擊連成一聲，兩把赤紅的锏還未落地便又折返，呼嘯着撕裂空氣、斜飛上天，幾乎同時撞進白狐的額角——
白狐的身體陡然僵硬。
雲渦靜止，電弧不安地閃爍。
一剎那仿佛有無限長。
突然，像世界萬物同時被解除了定身咒——
咚咚！兩把锏完成使命，先後墜落地面。
巨犬的身體逐漸傾斜，向地面栽倒。在此過程中，它的身體迅速縮小，最終“啪嗒”摔進積水坑的，只不過是一只髒兮兮、軟綿綿，失去了意識的白色小狗。
六分儀街上空，烏雲迅速消散，閃電也蕩然無存。遠處，慎元叫着“白狐先生”，飛快奔向白狐，暴鳶則撿起自己的兵器，順手拭去上面的泥。
望見這一幕，方謝謝緊繃的神經逐漸放松，正打算喘口氣，背後一陣異樣的刺痛忽然提醒了他另一個人的存在，飛一般轉身。
電線杆頂端，長着紅色長卷發的女性正俯視着他。
她一身便于活動的短裝束，腳蹬長靴，姿容冶豔，豐滿的紅唇勾出無限魅惑。
“你是誰？”方謝謝不客氣地問。這個女人的氣息令他不快，更何況，白狐竟與她戰到了不惜現出原型的地步，可見她至少不是朋友。
紅發女對問題置若罔聞，興致盎然地歪着頭說：“這下可糟，小狗的主人來啦。小哥，你的馴獸術不嫌太粗暴嗎？那畢竟是只忠心耿耿的看門狗呀。”
“要不是因為你——”
“莫非是在生姐姐的氣？這可不敢當。姐姐我本無意與小狗交戰，是它偏要咬着我罷了。”紅發女嬉笑着一撥長發，“罷了，放過美味的小姑娘雖然可惜，但都這個時候了，我可沒時間再和獵人糾纏，差不多該回谷向‘那位大人’報告啦。”
聽到“美味的小姑娘”幾個字，方謝謝無端感到一股惡寒，追上前厲聲逼問：“回谷？回什麽谷？你是從哪裏來的，‘那位大人’又是誰？”
“你這小哥，問題一個接一個的，讓姐姐我回答哪個好呀？”紅發女嗤嗤笑着，倏地後躍，跳上後方的屋頂。
“回去可記着好好感謝小狗喲。”她抛個媚眼，兩個起落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望着那個方向，方謝謝心中大震。
雖然夜色模糊了細節，可在紅發女轉身的一瞬，他在她身後看到了匪夷所思的東西。
從尾椎伸出，長蛇般柔軟、細長的東西，随着紅發女的步履而輕輕搖擺。
如果方謝謝忠實描述自己雙眼看到的事物，他會說……那絕對是一條惡魔尾巴。
惡寒再度襲來，比剛才更加兇猛、刺骨。他後退一步，短暫停頓，突然轉過身，叫着暴鳶的名字奔向“守序善良”。
從心底一陣陣湧起的不祥預感，将他的輕松心情徹底碾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