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
少年
将軍府的西院內矗立着一棟高樓,名望鄉樓,望鄉樓四面長滿了高大茂密的槐樹,槐樹将高樓遮掩得嚴嚴實實,陽光很難照進去,顯得望鄉樓格外幽暗陰森。
白佑麟推開緊閉的大門,邁步走進屋內,裏面什麽都沒有,空蕩蕩的,與記憶中富麗堂皇的模樣相去甚遠。
再稍一轉頭,驀地看到曾經擺放桌椅的地方,白佑麟不禁陷入了回憶……
“說起來我們也是許久沒見了,什麽時候找個機會聚一下?”
“為兄這一生只有一個願望,就是我們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地,過完這一輩子。”
一別數年,物是人非,記憶中的人早已離去,惟有這座高樓屹立如初。對着這既陌生又熟悉的空屋,白佑麟的臉上不知不覺出現了兩道可疑的水漬。
所謂觸景傷情,不外如是。
擡手擦掉臉上的淚痕,白佑鱗轉身走向角落裏的臺階,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到二樓。
二樓和一樓一樣昏暗空蕩,不過較之什麽物什都沒有的一樓,這裏倒是多了一張紫檀木制的案幾。許是下人打掃過的原因,案上一塵不染,白佑麟只淡淡掃了一眼便移開視線,并沒有把過多的注意力放在上面。
在屋內随意走了一圈,把每個角落都看了個遍後,白佑麟才輾轉回到案幾前,将案上的蠟燭點燃,讓暖融融的燭光照亮了整個房間。
燈光下,白佑麟緩緩從衣袖中掏出一個被揉皺了的信封,動作娴熟地将信封放到燭火上,黃紙與火焰接觸的那一剎那,耀眼的火光驟然點亮了白佑麟原本毫無光彩的眼睛。
如夜空般澄澈的黑瞳中,灰白色的飛灰似撲火的飛蛾,在搖曳的火光中翩翩起舞。
淮水以南,洛城柳邊。
這是來自沉寂多年的暗線的提醒。
白佑麟定定地望着越來越小的火焰,直到所有的紙張都燒成了灰燼,才深呼一口氣拂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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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禦書房內
“你想休假?”東方霁華詫異地看着白佑麟。
“是的,臣想去一趟洛城。”白佑麟重複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
“去幹什麽?”東方霁華好奇。
“聽聞洛城人傑地靈,風景如畫,臣想去看看。”白佑麟回答。
“沒想到阿曦竟有如此雅興?”東方霁華頗為驚訝。
“臣自幼避世而居,還未曾領略過這世間的大好風光,如今終于有了機會,便想放肆一次。”白佑麟解釋道。
“這樣啊……”東方霁華摸着下巴陷入沉思,臉上一會兒皺眉一會兒笑的,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歷經一番天人交戰後,東方霁華整理好心情,對着白佑麟莞爾一笑道:“阿曦的請求朕允了,不過這兩天朕還不能放你走,等過段時間朕得空了再陪你一起去,可好?”
白佑麟眸光一暗,不情不願道:“全憑陛下做主。”
這副嘴上應是,渾身卻寫滿不高興的模樣直接逗樂了東方霁華,是以年輕的帝王大笑了兩聲,道:“你這耍小脾氣的樣子倒是像極了當初我們初遇的時候,那會兒你還是個可愛的小少年……”
說着說着,東方霁華莫名回憶起了往昔。白佑麟擡頭,見他滿臉的懷念,不由得也跟着陷入了回憶……
十二年前,東方霁華是東方瑜,白佑麟是白曦。
一個風和日麗的正午,白曦如尋常一般在山洞中閉關打坐,不曾想外面來了兩個不速之客。
“阿曦啊,今天為師新收了一個徒弟,你出來見見!”熟悉的聲音從洞外傳來。
新徒弟?白曦不悅地皺了皺眉頭,起身走到洞口,轉動機關打開了石門。
沒有了石門的阻礙,陽光順利地照進洞中,打在白曦身上,于是在對面人眼裏便有了這樣一番景象——
少年迎着光走來,一襲白衣纖塵不染,周身籠罩着一圈金光色的光暈,如九天上的仙君,聖潔不可侵犯。随着距離越來越近,少年的臉逐漸變得清晰,那雙格外漂亮的桃花眼中仿佛藏着化不開的堅冰,冰冷且危險,如墨的眼瞳似一汪不見底的深潭,蠱惑着人向其靠近。
真真是一個完美融合了神聖和妖孽的矛盾體,十三歲的小皇子東方瑜如是想道。
就這樣,冷漠的小白少俠和即将剝奪他師兄身份的東方皇子見了第一面。
“阿曦啊,這是為師的新弟子阿瑜。”白玉山把東方瑜往白曦面前一推,催促道,“快叫師兄!”
白曦沒有說話,只是扭頭幽幽地盯着白玉山,直把白玉山看得脊背發涼,臉上的笑逐漸挂不住:“咳!阿瑜比你大,該叫師兄,快叫!”
說話間,白玉山不遺餘力地朝白曦擠眉弄眼,試圖喚起兩人間那微薄的師徒情誼。
白玉山:臭小子!我是你的長輩,長輩!有晚輩這樣忤逆長輩的嗎?還不快叫!
白曦:……
接收到白玉山的意思,白曦收回視線,認認真真把東方瑜從頭到腳看了個遍,才慢悠悠開口:“師兄好。”
聲音冷到掉渣。
東方瑜頓感頭皮發麻,仿佛自己被什麽兇猛的野獸盯上了。
“咳!”掩唇戰術性地清了清嗓子,東方瑜擡起頭,對着白曦那張冷漠的臉皮笑肉不笑的勾了勾唇,道,“師弟好。”
兩個少年的初見就這樣和諧的過去了。
白玉山不愛收徒,也不愛帶徒弟,這麽多年來,他滿打滿算也就收了三個徒弟,兩個自學成才,一個……剛剛入門。
對于東方瑜,白玉山雖然很想奉行自己一貫的放養教育,但念及對方那強大的背景,他覺得覺得自己還是不能敷衍。
思考三四天後,白玉山一拍腦袋,決定勉為其難地将東方瑜扔給白曦,美其名曰師兄弟一起練武有利于培養感情。
白曦:……
東方瑜:……
于是東方瑜開始了水深火熱的生活。
正所謂一日之計在于晨,在白曦的監督下,東方瑜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得起床練武,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但凡他想反抗最後下場必然十分慘烈。別問他怎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他只會告訴你那每天早上床板上插着的飛刀可不是唬人的。
練功的時候就更難熬了,每次東方瑜迷迷糊糊走到院子裏,人都還沒站穩劍尖就莫名其妙指到了鼻子上,要不是他心髒承受能力足夠強,估計第一天就得被吓死。
師弟真是太吓人了!天天被白曦追着滿院子砍的東方瑜拍着胸口如是感慨。
随後一把飛刀從他頰邊擦過直直釘到他面前的樹幹上。
東方瑜:……
這都是什麽人間疾苦!
東方瑜差點控制不住嘴角的抽搐,他苦着臉轉身,想要控訴一番師弟這種過于兇殘的行為。
然,真正直面白曦時,他慫了。
只見白曦面無表情地站在六尺之外,右手負劍而立,左手把玩着一柄不知從哪裏弄來的飛刀,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
東方瑜瞬間收起苦大仇深的表情,撿起被自己扔到地上的劍,一臉嚴肅正經地對白曦說道:“我們繼續吧。”
說起來東方瑜貴為皇子,在外面一直都是被人捧着的對象,哪裏像如今這般狼狽過?可這位在外呼風喚雨的大人物自來到松山,見着個不茍言笑的小師弟白曦後,就天天被壓着打。
我作為師兄的威嚴啊!東方瑜在心裏撕心裂肺地吶喊。
白曦就仿佛是他命定的克星,一旦對方那雙淩厲的眼睛看向他,他就什麽都不敢說了,慫得宛如一只鹌鹑。
兩個當事人都未發覺這樣的相處有何不對,但其他人卻看出了其中的不妥。
比如,當白玉山外出一趟歸來,見到白曦對東方瑜毫無顧忌的壓榨時,心頭泛起深深的憂慮感。出于對白曦的擔憂,白玉山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把白曦叫到了自己的房中。
“阿曦,師父知道你對于師父的安排不服氣,可不管怎麽樣阿瑜他都是你的師兄,你不要做得太過分了。”白玉山語重心長地勸說白曦。
“我并沒有對他造成實質性的傷害。”白曦努力為自己辯解。
“師父知道你已經收斂了很多,但這事并非兒戲,真要等出了什麽問題就晚了。你就聽師父的話,不要再鬧小脾氣了,阿瑜他不是你我能招惹得起的人物。”白玉山伸手揉了揉白曦的頭。
“我知道了。”白曦悶悶不樂地應道。
看白曦垂着頭,渾身都散發着不高興氣息的樣子,白玉山無奈地搖了搖頭,問道:“阿曦,你可知阿瑜姓什麽?”
“不知,他從未與我說過。”白曦搖頭。
“他姓東方。”白玉山道。
白曦猛地擡頭,萬年不變表情的臉完全裂了,眼底是毫不掩飾的驚訝。
在青國姓東方的人,只有……
“聽懂了?”白玉山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阿曦啊,阿瑜雖然名義上是你師兄,但他跟你之前的師兄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能因為涵養包容我們,我們卻不能仗着他的忍讓得寸進尺。”
“我們只是平平無奇的老百姓,得罪不起阿瑜那樣的尊貴人物。”
……
和白玉山談過之後,白曦對東方瑜的态度不再如一開始時的惡劣,雖然仍是天沒亮就叫東方瑜起床,但手段卻溫柔了不少,讓東方瑜頗有些受寵若驚。
“阿曦你最近是不是吃錯藥了,要不要找個大夫看看?”許是這些日子受虐習慣了,驟然失去飛刀陪伴的東方瑜莫名覺得有些遺憾。
為了讓白曦如往日一般活躍起來,東方瑜在白曦面前瘋狂作妖,一會兒吵着不想練劍,一會兒又非要拉着白曦陪自己睡回籠覺,簡直無所不用其極。
對此,白曦沒有任何表示,只是雷打不動地坐在一邊擦劍,任憑東方瑜在身邊如何吵鬧,都不願意回頭給個眼神。
“你這劍有什麽好看的?”得不到白曦關注的東方瑜很是郁悶。
聽到這句話,白曦終于舍得移開目光。他看了一眼東方瑜,又瞅瞅手裏的劍,在東方瑜一臉仿佛見了鬼一樣的表情中雙手捧劍遞到對方面前:“給你。”
“這不是你的嗎?”東方瑜有些迷糊,從他見到白曦那刻起,這把劍就一直被對方随身攜帶,怎麽突然就要給自己了?
看出了東方瑜的疑惑,白曦開口解釋道:“這是師父為你準備的佩劍,我只是代為保管。”
“好吧。”東方瑜接過劍抱在懷裏,而後擡頭看着白曦問道,“那你的劍呢?”
“我?”白曦怔了怔,語氣怪異地答道,“我不用劍。”
“那你平時用什麽?”東方瑜疑惑。
白曦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盯着東方瑜,似乎正透過他看着什麽。
又是這種眼神……東方瑜警惕起來,他順着白曦的目光看過去,入眼的是院子裏那棵唯一的大樹,樹幹上還留有幾天前飛刀刻下的痕跡。
東方瑜的臉瞬間青一陣白一陣,心道怪不得這小子總是能在不同場合拿出一堆飛刀,原來飛刀才是他最常用的武器!
“那你一整天拿着把劍打我是覺得很好玩嗎!”東方瑜咬牙切齒,被人提劍追着打就已經夠丢人了,沒想到那人居然還不擅使劍!
“我沒有在逗你玩,我只是喜歡用劍而已。”白曦一臉無辜。
他說話時的眼神太過真誠,直接把東方瑜洶湧的怒氣澆去了一半。
輕嘆一口氣,東方瑜拉過白曦的手,把劍放到白曦的手上:“喜歡就拿去用。”
“這是師父給你的,不是我的。”白曦又将劍推了回去。
“真不要?”東方瑜挑眉。
“不要。”白曦态度堅決。
“那行,這把劍我就收下了,等以後我回家了,再找人給你打一把絕世好劍。”東方瑜也不堅持,收回劍後坐到白曦身邊,極為認真地說道。
“不必了,無功不受祿。”白曦搖頭拒絕。
“你以為白給你的嗎?我可是有條件的!”東方瑜沒好氣地瞪了一眼白曦,他不動聲色地向白曦湊近了一些,低聲道,“以後阿曦你就負責保護我怎麽樣?”
白曦神情莫名地看了東方瑜一眼,不語。
“別不說話呀,理一下我呗。”東方瑜放軟了語氣。
白曦仍是不說話。
見白曦無動于衷,東方瑜莫名有些煩躁,着急地抓住白曦的手,誘哄道:“我的好阿曦,我不喜用劍,也不喜習武,就想找個能力強的人保護我,我要求不高,這輩子能好好活着就行……”
“你可以找別人。”白曦掙開東方瑜的禁锢,背過身子悶悶地說道。
“為什麽?”東方瑜不解。
白曦閉上眼,悵然道:“不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