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南有嘉魚
南有嘉魚
咚咚的一串鹿皮靴踩在地上的聲音,少女上身着了胡人男子的衣裳,利落的短打,幹練簡潔,腰間別着一只鍍金細長羊皮鞭,長發編成無數只細細的小辮子紮在一起,一條細細的銀色細蛇蜿蜒纏繞半個顱頂做裝飾,蛇口吐着一顆紅色珠寶,點綴在額心。
清冷疏離中又有一絲野性的蛇蠍妖嬈.
濃俨的長相,一雙眼睛又極純澈美麗。
像是汪了一汪清泉,靈氣十足,對上這雙眼睛,讓人想到朗空的一捧雲,白瓷冰碗裏浮着的冰,幹淨沒有一絲雜質,忘記移開視線。
像島嶼上的春日茶園,穿過瀼瀼晨露和清心香氣而來。
這是自己最心愛的人留在世上的骨肉,結合了他們夫妻的最優點長相.
她處處完美,連手指亦骨肉均勻,骨形優越到賞心悅目。
兩只手并在一起捧着,天狩帝看見她掌心一瓣脆嫩的蠶桑葉子,中心躺着小小的白色□□春蠶,短短的又肉胖肉胖的,小小的腦袋啃着蠶桑葉子,憨态十分可愛,“阿耶,兒養的春蠶孵化出來了,您快看,過幾日命人給您做衣裳穿……”
緊跟在李玉翎身後進來的,是九歲的太子李京鸾,他個子比一般孩童要矮一些,五官繼承了生母文德皇後的秀氣。
面孔還很稚嫩,孩子氣的蹦着,焦急的喊:“阿耶,吾也要看,吾也要看。”
“你吵死了,”李玉翎美眸斜他一眼,“誰叫你自己長的矮.”
“吾還是小孩,小孩矮一點正常!”李京鸾叉腰,“阿耶,阿姊又欺負我!”
天狩帝擺擺手,叫趙前退下去,揉揉李京鸾的腦袋,:“你阿姊說的也沒錯,誰叫你總是挑食,活該長的矮。”
“阿耶,你也欺負吾,明明阿姊自己也挑食,她可比吾挑食多了!”
“吾是大人了,你是大人嗎?你還是小孩子,小孩子挑食,活該長的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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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京鸾回嘴:“吾還要長,你又不長了。”
李玉翎:“!”
兩個都不是饒人的主,天狩帝心情不錯的看了一會戲,還是接過李玉翎手心裏的蠶寶寶,彎腰拿給他玩。
李玉珥垂下眼皮,牙齒咬在唇瓣上,明明她是長女,可只要有李玉翎在,阿耶眼中就看不見她了。
傅貴妃當了好一會空氣人,終于插上話:“聖上,時辰不早了,禦狩是大事,這可耽誤不得。”
天狩帝攥着李京鸾軟乎乎的小右手,“用朝食去。”
傅貴妃含着笑,順手扶着天狩帝右手邊,從另一邊挽住他。
李玉翎哪是謙讓的人,撅着嘴巴,抱臂,臉上明晃晃的不開心,從鼻腔裏哼一聲:“阿耶偏心,挽着京鸾不牽吾,忘了兒了。”
天狩帝一點也不反感這驕縱,眉眼彎彎的,一個眼神,那意思是孩子嗎,多縱着些也無妨,傅貴妃讀懂松開他,讓開他的身側位置。
天狩帝寵溺的手伸過去,李玉翎勉強滿意,挽着天狩帝的手臂。
傅貴妃臉上的讪色一閃而逝,轉而走到李京鸾空着的一邊,慈愛的摸他小腦袋。
她用長輩勸阻頑皮晚輩的聲音語重心長的道:“殿下,您是一國儲君,大郎像您這麽大的時候,都跟着聖上分憂國事了,您也該學着規矩,叫臣子們知曉,您是守規矩的好孩子,已經長大了。”
李玉翎被天狩帝挽着,身子朝李京鸾一歪:“看吧,傅貴妃說你沒規矩,沒個太子樣呢。”
傅貴妃無奈的看向天狩帝,有點委屈巴巴的。
李京鸾掐腰,已經利落的接過李玉翎話頭掐腰背誦:“①何謂為明君暗君?”
“先人有言,詢與刍荛。昔唐虞之理,辟四門,明四達四聰。是以聖不照,故共、鲧之徒,不能塞也;靖庸回……”
“豁!”天狩帝面上閃過驚喜之色:“這樣晦澀的賦都融會貫通了?”
“那當然!”李京鸾拍着小胸脯,認真的道,“國祚要延續,天狩盛世要綿延永存,阿姊要做最尊貴的公主,吾自然要謹記阿耶教導,擔起自己肩上的擔子。”
他一張孩子氣的臉,寫滿了認真和真誠,又有一種大人的成熟懂事。
可愛的想讓人捏他肉嘟嘟的小臉,天狩帝自然就這麽做了。
“不錯不錯,”李玉翎看向傅貴妃,“貴妃,你看,你冤枉太子殿下了,殿下可是很用功的。”
傅貴妃:“妾不是這個意思,寶華你誤會了。”
“朕知你品性,”天狩帝嘴角抽了抽,捏了捏李玉翎的手心,“不許随意污蔑貴妃,禦狩要開始了,快些用朝食。”
李玉翎偏過去,壓低聲音:“郎君嗎……都是偏心自己小老婆的,兒懂。”
“兒讓着貴妃。”
天狩帝:“……”這話着實沒良心!他那回不是偏着她。
“貴妃,吾錯了。”
李玉翎行了個十分多餘又敷衍的禮,連腿都沒彎,你說她任性吧,她的确屈尊向傅貴妃認錯。
你說她懂事吧,她這明顯帶着脾氣的。
将春蠶交給宮人,宮娥仔細替她清洗完柔夷,提了筷子安靜用膳,一個字也不說,姿态道是分外優雅。
這是李玉翎獨有的甩臉子方式,她生氣從不大呼小叫,就是跟你生份,越生氣越冷靜越,越冷靜越安靜,越安靜越優雅。
一句話不說就是能把你氣死。
這個時候的她,一舉手一投足,似是那尺子丈量過,笑容恰到好處,聲音不高不低,握着筷子的尾指微微翹起一截,渾身上下充斥着淡淡的疏離。
這孩子雖說在外貌上随他多一些,性情上更像她的生母,她生母年輕時,就是這樣活潑俏麗,後來做了皇後,就是這樣舉止優雅,叫人挑不出一點錯。
這叫讓着貴妃?
“阿耶,你惹阿姊生氣了。”李京鸾眨巴眨巴眼睛。
天狩帝:“……”。
主動夾了一筷子魚肉遞給李玉翎,“這熏魚不錯,你最愛,多用些。”
傅貴妃盛寵不衰,靠的就是那份伶俐,天狩帝連一個眼神都不需要,她便識趣的會意,并且精準照對方的意思來。
她伶俐的向李玉翎示好,幾乎是當做自己的女娘哄:“這次禦狩,尚監局準備了不少好東西做彩頭,其中有一塊粉色碧玺雕瓜,十分精美,一會一塊組隊,吾将殷娘子叫上。”
“她夫君是神策二營副将,耳濡目染,學了不少,騎射比的上郎君呢,吾們等必然可以拔得女子組頭籌,得了碧玺粉彩雕瓜給你玩。”
李玉翎興致缺缺,無所謂道:“行吧。”
這對李玉翎來說已經是十分給面子了。
李玉珥垂下眼皮,拇指一彎,指甲不輕不重刮在肉上,李玉翎不屑一顧的,都是她歡喜致極也得不到的。
她見過那只碧玺雕瓜,通身的粉色,只在外面用翡翠雕了脆嫩的葉子做依托,形态逼真,可愛的緊,極為少女心的小物件,她一眼就喜歡上。
有李玉翎在,這樣的好東西,傅貴妃亦只會想着李玉翎。
即便她不甚有興致,傅貴妃也會捧着笑臉強送給她,讨她歡心,而不是輪到自己。
她早已經習慣她娘娘的選擇,眼簾一掀,眼中已沒有任何埋怨,只有落落大方的笑意,配合傅貴妃:“阿耶出賞賜,細妹拿獎勵,這算不算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傅貴妃自然是圓場,捧場的笑了兩聲,又賢惠體貼的道:“寶華一個小女娘跟着吾們難免無趣,你躲在殿裏過年也不曾出來,許久不同寶華一道玩,姊妹之間都生份了,你們都是小女娘,比跟吾有話題,一會也去林子裏一道打獵,多同寶華親近親近。”
“別一個人窩在營帳裏了。”
李玉珥乖覺應下,朝李玉翎溫柔一笑:“吾知道了,吾會照顧好細妹的。”
李玉翎撥出盤子裏的雞心扔在桌子上,“油膩膩的,怪惡心的。”
天狩帝嘴角抽了抽。
李京鸾夾了天狩帝面前的汆銀耳,放到李玉翎缽裏:“阿姊,這個不油膩。”
李玉翎:“……”倒是不油膩了,只是天狩帝現在飲食清淡,別說油,連鹽也近乎于無!
這小子,最近愈發喜歡同他作對。
于是李玉翎也回敬他一筷子他最讨厭的清蒸淮山:“這個最養身體了,你多吃點。”
李京鸾:“可真是謝謝阿姊了。”
“不客氣,你阿姊一直時時刻刻惦記你。”
李京鸾:“……”還不如兇巴巴的。
“阿耶,兒剛才罷了個酒囊飯袋京縣丞,您讓少監去穿個口谕給中書舍人。”
天狩帝挑挑眉,“你又抽人了?”
“他該抽,”李玉翎理直氣壯:“連吾的人都怠慢,當吾是死的!”
天狩帝揉揉額角,吩咐少監傳口谕去,揭過這件事。
有了之前的前車之鑒,用罷了早膳,天狩帝主動将胳膊遞給李玉翎挽着,李玉翎唇勾起來,不掩飾的笑,心情看着不錯。
天狩帝唇角抽了抽,壓低聲音:“嫡出公主,還這麽小家子器,她畢竟是你阿姊,給她點面子。”
李玉翎不高興了:“吾就這樣,裝不來姊妹情深。”
“行行,都随你吧。”天狩帝無奈。
“兒就喜歡阿耶偏寵,”李玉翎理直氣壯,絲毫不虧心,“阿耶只準偏寵吾和京鸾。”
“兒和京鸾只有阿耶這個真正的親人。”
天狩帝心頭梗起緬懷摯愛的酸澀,牽着李京鸾的手加重了兩分力道。
禦狩場,越王李扶風打頭,百官千将皆戎裝待發,日頭從東方偏出南方一個小角,看着已接近辰時。
忽的,一道尖細的給使嗓音響起:
“聖人到--”
一衆官員朝臣偏頭看去,天狩帝的甲胄閃着寒光,甲胄下的龍袍下五爪鋒利,左側太子殿下亦着了一身緊致修身的騎裝,胸前披了甲胄,雖個子矮小,倒也有了幾分小大人的沉穩氣質。
右手邊則是寶華公主,着了一身胡人短打,很平淡的一身胡人男子衣裳,卻稱的那張臉更加完美,讓人絲毫無法忽視,寶華公主大概批個桌布也是美的。
“參見陛下。”
百官,将領,士兵,紛紛跪地,如海浪綿延,洪鐘一般的聲音響徹激蕩,彩色的軍旗在風中獵獵翻飛,似是鳥語的翅膀,拂過大唐這盛世江山的高山河流。
天狩帝很滿意,振臂,“吾大唐的軍士兒郎,免禮起身。”
傅雲奕随着衆人起身,眉眼克制的低垂着,落在前方一點的青草上,不知過了多久,忽的,天狩帝的話音之外,一道男聲響起,“寶華--”
他順着聲音擡眸,就看見李玉翎的愛慕者們争相獻媚--
“寶華--”
“啪”的一聲折扇展開聲響,一柄水墨折扇緩緩而下,一張俊俏風流的連露出來。
崔言樂并未穿戎裝,他穿了一件紫色瀾衫,蹀躞帶下方绶了一枚翡翠玉佩,騷氣的像一只開屏的孔雀,一舉手一投足寫盡了風流雅致。
清河崔氏郎君,崔言樂--最擅哄女娘。
他牽了一匹很适合女娘騎的小馬,這馬臉型長度适中,五官端正,一雙馬眼又大又圓,更難得的是一身質地極為純淨的雪白色,一跟雜毛也沒,是一匹極為俊俏的馬。
這馬方方面面都是按照李玉翎的喜好找的,“看吾給你尋的這匹馬,喜歡嗎?”
“寶華,騎這匹。”
一道略霸道的強勢聲音,打斷了崔言樂:“這是正宗的西域汗血寶馬,能日行千裏,你騎這匹,今日定能助你射獵到好獵物。”
說話的是丞相之子蕭又野,出自蘭陵蕭氏嫡系,崔言樂不管對誰,都是未曾開口先展笑顏,出了名的嘴甜,就連宮娥都知道,貴人當中,崔言樂最是寬和逗趣。
蕭又野同崔言樂正好相反,他天生不茍言笑,繼承了他生父蕭丞相的鐵面無私,陰鸷疏離。
唯一願意假以辭色對之的便是對李玉翎,“這是吾給你尋來的。”
崔言樂和蕭又野最不對付,看見他這樣終年冷淡的臉,就好像誰欠他錢似的。
扇子捂在嘴上,朝李玉翎歪靠,聲音其實沒怎麽壓,蕭又野絕對能聽見的聲音:“有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畜生,他這馬肯定跟這個人一樣無趣。”
“對着這樣的馬,夜裏都得做噩夢。”
蕭又野冰冷的目光射過來,崔言樂肩膀縮着,裝作一副很害怕的摸樣,十分滑稽:“寶華你看,他瞪人的樣子多可怕,好害怕,吾今晚得做噩夢了。”
崔言樂做着害怕的表情,唇角明顯是翹着的,顯然是為了故意氣蕭又野,李玉翎瞪他一眼,“不許說話,不許出幺蛾子。”
“公主不讓吾說話,吾就不說話。”
崔言樂用扇子捂死了嘴巴,一副委屈巴巴的眼睛,可憐兮兮的看着李玉翎。
“寶華寶華,吾給你敲鼓助威。”陳世子陳子淩拎了一對鼓槌,乖巧的不得了。
陳子淩出自颍川陳氏,亦是五大門閥世家之一。
少年比李玉翎小一歲,同他瘦弱的身子骨一樣,他長了一張七分女相的清秀柔弱乖巧長相,又透着一股子偏呆憨笨,這讓他比實際年齡看起來還要小一些。
又白又軟的長相,使得他看起來像是個乖巧的小女娘,看着就讓人想欺負。
右腿有點微微跛,更惹人憐。
李玉翎問他:“這兩匹馬,你覺得哪個好?”
“這匹,”陳子淩一指那匹白馬,“漂亮,公主喜歡顏色好的。”
不管是人還是動物,李玉翎都喜歡長的漂亮的。
他摸了摸陳子淩的腦袋,像摸聽話小狗那種:“那吾就騎這匹。”
她又看向蕭又野:“這匹你自己騎吧。”
如果是別人拒絕自己,蕭又野大概會用一百種放法弄死對方,但對方是李玉翎。
她是大唐最美麗,最尊貴,最漂亮的嫡出公主。
她是那樣美麗,天生就該是嫡出公主,大唐最好的東西才配她用。
曾有個高中的寒門舉子只見過她一眼,便癡迷到害了相思病,郁郁不得,生生病死了。
将真心捧給她踐踏,亦是一種榮耀的獻祭。
蕭又野道:“公主,臣會獵到最多的獵物,拔得頭籌,讓聖上滿意。”
蕭又野很珍重的承諾,比起他的鄭重,李玉翎顯的漫不經心,并不将他的話放在心上:“你愛獵就獵呗。”
“寶華,吾同你組隊吧,吾給你射兔子。”崔言樂腦袋又伸過來插話。
李玉翎給了他一個白眼:“女子組隊,你一個郎君摻和進來算怎麽回事?”
“你回去換一身女娘裝,或許勉強可以加入。”
女娘裝崔言樂接受不了,不過他可以做別的:“公主将吾當成你的給使使喚,牽馬擦汗跑腿撿獵物,這些小事都交給吾。”
李玉翎可不缺給使,興致缺缺,摸着馬的耳朵玩,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崔言樂鼻子嗅了嗅:“吾的鼻子還很靈驗,比狗鼻子還靈驗,能幫聞出各種動物的氣味。”
崔言樂模仿的狗還挺像,李玉翎睥睨他一眼,極淡又高貴的淺笑了一下。
她是大唐最尊貴的嫡出公主,正宮所出,血統純正,也是大唐最美麗的女娘,她很少笑,萬事萬物皆不入她的眼,出塵不染的清流高貴,最頂級的世家公子,使勁渾身解數,也只能博得她淺淺一絲淡笑。
她燦然一笑的時候,也可以另萬花失色,蕭又野記憶猶新。
這剁世上最美麗的花,也只有他配摘,他想。
另一邊,傅雲深目光從李玉翎唇角翹起的淺笑移開,自始至終,李玉翎沒朝這邊看過一眼。
傅雲深移開目光,收回心思,不再關注。
天狩帝一聲命下,馬兒浩浩蕩蕩沖出去,蕩起一陣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