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一次笑

06 第一次笑

公司的飯搭日常讓我們很快熟稔起來。我漸漸發現了織田作的一些小習慣,比如手上沒東西的時候他總喜歡兩只手插進兜裏。據他說這樣能給他安全感,我卻懷疑這是為了方便他拔槍。在衣着方面,他似乎格外偏愛米黃色風衣和深灰色襯衫,簡直可以說是固定的穿衣模板裏長了個人。

最最重要的是,他永遠不系襯衫上面的扣子,深深拿捏住了頹喪感的精髓。

“你這樣随意播撒魅力,放在某晉男德班是要被批判的。”我小聲嘟囔一句。

“什麽?”他正伏在大會議桌的另一頭,專心致志地處理着報表。

“我說,我就喜歡這樣潇灑的你。”我對着會議桌那頭喊道。

習慣性不追問是織田作最大的美德——這讓我避開了許多的社死瞬間。而我和織田作日漸親密的關系也在私下裏的一聲聲“學長”下逐漸被默認為了是師出同門的天然親近。這無疑最大程度上地為隐秘的辦公室戀情play提供了可能性,只是我一直沒有找到合适的契機。

加班加點忙到了周末,項目的第一階段終于順利完成。我和織田作也總算能放下工作的事,繼續我們一邊被家裏催促一邊又順水推舟的相親約會。

這次見面的地點被他約到了法善寺。對于一個前不久剛剛通宵閱讀織田作小說的文學生來說,這實在是他筆下不可忽視的一個地點。要是從城市記憶研究的角度,法善寺都能算作織田作筆下的大阪地标,代表着他對于這座城市的全部熱愛和理解。

我如約到了地方,就見織田作已經站在法善寺橫丁的巷口了。來往的人形形色色,可我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今天是打算?”我往前蹦跶了兩步跳到他身側,跟他并排走着。

“去寺廟邊的寄席‘花月’,那裏有落語和漫才【1】的表演。”法善寺橫丁今夜的人很多,為了不做并排的路霸,他和我挨得很近。

“年輕人的單獨約會不應該去什麽音樂會啊、劇場啊、電影院啊什麽的,果然不愧是29歲的輕部先生呢。”我拍掌道,“不過好像也很難想象你去音樂會、劇場、電影院什麽的,你該不會從來沒去過吧?”

“去過的。”他買了兩杯果汁,“去做任務。”

我聞言瞬間抖了抖,“突然就不太想去了呢。”

似乎是被我逗到了,他在晚風中揚起了清淺的笑意。我瞬間看呆在了原地,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才想起來現在并沒有可用于拍照的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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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他停下來看我。

我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你剛剛笑了。”

“嗯?”

“而我沒能保存下這一刻,真是太——可——惜——啦!”

“這有什麽可惜的。”他把果汁遞到我面前,“真想笑的時候自然就笑了。”

“你不懂。”我搖了搖頭,一臉沉重,“在我很喜歡你的那個夢裏,你從頭到尾只笑過一次,還是在你十四歲面對辣咖喱的時候。你知道你的笑容對一個過激廚來說有多麽大的殺傷力嗎?”

“有多大?”

“會讓我想要撲上去抱住你。”我雙手往前一撲,作勢吓他。

“你撲不到我的。”他平靜地說出了堪稱冷酷的話,又将果汁塞到了我的手裏,“我們得快點走,落語要開始了。”

落語算是傳統的技藝形式,大概類似于單口相聲。但不知道是我沒在日本的文化語境浸淫太久還是确實有點太傳統了,我聽着覺得還沒那天織田作一本正經地拿自己的異能力自嘲有趣。後面的漫才倒是讓場面活絡很多,但是也沒文豪野犬汪的小劇場裏新雙黑的對話讓我喜歡。

“好像選錯了地方啊。”織田作往我這邊歪了歪頭,輕聲道,“剛剛看你對這一帶也有些了解,是也來過嗎?”

我把腦袋靠過去,壓低了聲音道,“也是高中畢業那年來的。當時我住在心齋橋那邊,溜到道頓堀這邊來玩,知道這一塊有個很有名的寺廟,但白天一直沒找到地方。結果晚上吃完飯回去的時候,卻正好路過了。誰能想到它的建制居然這麽小,我還以為會和淺草寺或者清水寺一個規模呢。”

“大阪這邊有很多小型寺廟的,還有很多石地藏。廟不在大,靈驗就好。”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在我看來,如果将淺草寺比喻為‘東京之顏’的話,那法善寺就是‘大阪之顏’【2】。”

“是這樣沒錯。”我拿手遮在嘴邊,擋住講話的動作,“我可沒有以大為好的意思啊。只是在我家那邊,佛寺都是依山而建,動不動就五層高閣九層佛塔的,所以還沒适應這邊的習慣。等會散場之後,我們再回去法善寺拜拜吧?

“我知道的,好。”他點了點頭,頭上的呆毛也跟着飄了飄,我忍不住伸手挑了一下,換來他奇怪地一瞥。

“誰叫你剛剛說我撲不到你。”我沖他做着口型,“這是報複。”

自顧自地當場報完仇,我頓時舒騰了不少,出了寄席後甚至還一路哼着歌。走了一會突然發現後面跟着的人似乎悄無聲息地丢了,不由立刻回頭去找,卻見他停在了夫婦善哉【3】的店前,巴巴地看着裏面的紅豆湯。

“想吃啊?”我扯着他進去,“怎麽不喊我一塊。”

“沒有很餓,只是覺得這種分裝方式很有意思。”他從托盤裏捧起一碗,“夫婦......善哉麽?”

“你覺得我們該怎麽回去?”

剛剛塞了一勺紅豆湯進嘴的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深奧問題噎住了。我連忙順了順氣,咽下了嘴裏的東西。

該說不說,難道文豪的思維都這麽跳躍麽?上一秒還在吃着東西,下一秒就想着要回歸真實。他的代表作《夫婦善哉》不會就是這樣跳躍着寫出來的吧。

擁有了身體的我并不太着急回去的事,所以一直也沒想。不過織田作既然問了,我便也細細思索起解決辦法來,“總歸這不是原來的地方,應該要達成一定的目标才能回去?我倆第一天見面就是在相親會上,說不定是得完成一整個相親流程才行。”我回憶着《天衣無縫》的主線,努力給他一些啓發。

“一整個相親流程麽?”他舀了一勺紅豆湯放進嘴裏,突然被燙得回了神,“唔,好燙。”

“貓舌頭啊,這就是吃飯都不專心的下場。”我有些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卻還是去幫他倒了杯涼水,“先好好享受美食吧!這可是我之前想吃都沒吃上的呢。”

“想吃都沒吃上?”他小口小口地潤着舌頭。

“是啊,夢裏的你很喜歡法善寺和夫婦善哉呢。作為你的忠實讀者,我當然會想要去打卡喜歡的作家筆下的标志物啊。只可惜我來這玩的時候還沒做過夢,也不知道法善寺和夫婦善哉背後的意義,後來甚至一度不記得我來過法善寺了。還是那次做完夢以後去翻照片,才發現這個地方似乎和你筆下的環境很像。之後又去查了查資料,才知道原來我來過的就是法善寺,也算無意中彌補了遺憾吧。”我把年糕吃完,又繼續道,“夫婦善哉就不一樣了。我當時一心撲在名勝古跡上,對食物什麽的都不太敏感,因此遺憾錯過了。這次也算是圓夢了吧。”

“我好像明白了。”他似乎很少聽到讀者刨析內心,因此格外認真,“我也有一個很喜歡的作家。因為他一本書裏的描述,我放棄了原來的職業,決心過上現在的生活。”

“那很好啊。”我理解地點了點頭,“文學帶給人的力量是無盡的。在無限解構和抵抗虛無的人生旅途中,文學存在的本身或許就是精神,就是意義。輕部先生以後要是覺得迷茫或者無事可幹的時候,不如就多看些書吧。”

“當然,自己寫也是不錯的選擇。”我抓緊一切時機給他灌輸努力寫作的思想,“說不定有一天,越來越多的人就會和我一樣,認為你的文字是他們的力量支撐呢。”

“力量支撐麽?”

終于還是患上了和原着男主一樣的複讀症嗎?

我有些忍俊不禁地拉着織田作出了夫婦善哉,繼續往法善寺走去。寺裏最有名的當屬水挂不動明王,祈福的方式則跟浴佛相近。我們一起往上澆了澆水,而後按照禮節,誠心許願起來。

“你一定許的是能順利回去!”出了寺門,我立刻忍不住猜測道。

他沒有反駁,“孩子們還在家裏,我不太放心。”

“知道啦知道啦。”我借着橫丁兩側店鋪的燈光,蹦跶着去踩他的影子,“反正保不齊我倆就得結婚之後才能離開了,這也算是變相地祝福織田先生的姻緣啦!”

至于是哪位織田先生,我沒有明說。但我希望,他能代表着我倆。

“那你呢?”織田作問道,“許的是姻緣美滿麽?”

“說出來就不靈了!”我停下步子,沖他比了個“噓”的手勢,“要保密。”

“你剛剛怎麽不提醒我要保密?”他往前追了一步,站定在了我的面前。

“因為你不需要向神佛許願,我就能滿足你的一切願望。”我沖他眨眨眼,“你忘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跟你說的話嗎?我可是很強的喲。”

“我宣布,”我雙手叉腰,清了清嗓子,“輕部先生一定會順利回去的!”

“織田先生也會。”他驀地接話道。

“好,織田先生也會。”

我心裏暖暖的,躁動的心跳像奈良公園裏看見鹿餅的小鹿一樣橫沖直撞。無處發洩的情緒促使我又蹦跶着去踩他的影子,而他則慢慢地綴在後面,任由晚風撩起他的衣擺,也任由我享受着他的包容。

這樣下去,我可是會想得寸進尺的啊。

我又一次站定在了原地,等着他踏着月色奔我而來。在他身遭令人安定的氣息裏,我凝望向他的眼睛,說出了我唯一的願望。

“你要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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