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府

回府

雨初歇,夜涼如水。

相府門前,馬車徐徐停下。秋英攙扶喬時憐下車時,見她耷着雙目,面容萎靡,似是精神不濟,而秋英只當喬時憐是舟車勞頓所致。

雖說秋英本是奇怪蘇涿光為何會出來親自駕車,但想來應是一路颠簸,這位少将軍忍受不住了。

秋英反倒是為此松一口氣,若非相府馬車壞了,不得不搭乘蘇家的馬車,自家姑娘那般柔弱和善,與一男子同處車內,被人欺負受了委屈可怎麽辦?這着實讓她放心不下。

哪怕那男子是京中盛傳其清心寡欲的冷面将軍,秋英也對此心存懷疑。

這世間男子,動情起來不都一樣麽?她見的衣冠禽獸多的去了。

清心寡欲?不過是沒嘗得滋味罷了。

秋英望向自家姑娘,暗嘆着姑娘心性單純,不曾知曉世事險惡,也好在有太子殿下愛護,旁的男子不敢觊觎,姑娘從未受欺負。

喬時憐此刻還顧念着落霞山別院裏,企圖害她性命之人的身份。彼時蘇涿光能及時趕來阻止刺客,他定是有着那人的線索。

原本此事她打算在馬車內與蘇涿光詳談,沒想到卻出了這般糗事,讓她一度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捏着手指,強作鎮定地對站得遠遠的蘇涿光行了一禮,“多謝蘇少将軍。”

不管如何,她都要找機會和他搭話,弄清真相以作防範,否則夜長夢多,寝食難安。

風來瞄了眼蘇涿光漠然的面容,趕忙打着圓場,“喬姑娘不必客氣。”

喬時憐莞爾,“一路辛苦,不如入內喝口熱茶再……”

“不必了。”蘇涿光冷冷接過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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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來見喬時憐笑意凝滞,旋即向她解釋:“啊是這樣的,将軍府有家規在先,主子三更前需歸家。”

“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強留了。”

喬時憐話畢,壓着嗓子低聲問風來,“之前在別院的刺客…”

風來會意:“主子既是出手管了這件事,斷沒有半道棄之的理。”

她松了口氣,“那便好。”

風來眨了眨眼,“不過主子氣成這樣,也不好說。”

喬時憐:“……”

她望向那道孤高背影,抿緊了唇,也顧不上面薄,遙遙對他道:“蘇少将軍的衣袍,待我洗淨定登門送還。”

這樣他應該沒理由拒絕和自己見面了吧?

卻聽那聲色疏淡:“不必麻煩,屆時風來來取。”

喬時憐攥着衣袖,郁悶至極卻又無可奈何。畢竟是她輕薄他理虧在先,如今他氣惱了不願同她多言,也是情理之中。

罷了。還是等這少将軍氣消了,自己再想辦法同他相談那件事吧。

-

夜影闌珊,燭火幽微。

喬時憐入府時,差仆從去父母所在的松風院報了信,言之自己歸家路途疲累,先行回了自己的懷玉院沐浴歇息,明日一早再同爹娘請安。

及更深,卧房內,入目的燈火盈滿各角,流光通明。

秋英伺候完喬時憐洗漱,不過是折身去別處取物的半刻,再入卧房時只覺光亮奪目,她被那撲面的燈油味吓得夠嗆。

“姑娘!您怎的點了這麽多盞燈?”

“我覺得太黑了。”

喬時憐靜靜躺在榻上,眼見秋英欲挑熄幾盞,出聲阻止道:“別動。我要歇息了,就這樣點着。”

秋英覺着疑惑,她察覺姑娘好似與從前不太相同。

若非要追溯,應是白日裏姑娘在別院亭中忽被吓着那會兒,她記得姑娘不怕蟲子。眼下,姑娘從不怕黑,偏偏這回要點這麽多燈。

她身為丫鬟,對主子的命令向來是服從,故而她沒敢多問,躬身退出了房間。

窗外不時風撫花落,沙沙作響。屋內生生燈火,明暗無辄。

喬時憐輾轉難眠。

經由別院之變,她本是困倦不已,卻因再回這生活了十餘年的一景一物裏,她心緒極度煩雜。

自落霞山歸家的一路她皆在想,待回了府,自己該如何面對父母?她越不過前世悲烈結局,過不去心中的坎。

喬家生她養她這麽多年,呵護至微,抛去生養之恩,她自認她是敬愛父母的。也正是如此,她在做游魂漂泊的那些年,越發覺着悲涼與意難平。

其實他們并非不愛她,只是在他們心中,她都不是他們的第一順位。

喬青松可為喬家抛棄她,喬夫人亦為名節舍了她;至于喬時清,她死後曾了解過,長兄一度不能接受她的死,閉門頹靡三日,但此後也只得把這件事壓在心底不敢再提,只因在其心裏,聽從父命的孝道更重。

這世上她所愛所信之人盡棄她,到最後,竟是一個唯有兩面之緣的陌生人,為她讨回了公道。這不諷刺麽?

如今再處前世身殒之地,憶及種種,喬時憐覺着胸口發悶得緊,喉嚨也哽得作痛。那般無助與絕望的感覺再次攀附心尖,讓她無地遁形,無處可避。

唯有長明輕搖的燈火,寂寂無聲。

-

蘇家,将軍府。

蘇涿光下馬車的間隙,便有仆從小步趕來,言之蘇将軍在正堂候其多時。

随後入堂內,蘇涿光見父親蘇铮正垂首呡茶,旋即雄渾厚勁的嗓音響起,“聽說,太子殿下那邊又送了不少侍妾給你。”

蘇涿光眉心微斂,“不需要。”

蘇铮對此反應不覺意外,接着他從袖中拿出一冊子,“今日入宮,你姑母給了我一份名單,其上皆是京中性情溫良的官家女子,你拿去挑挑。有中意的,我便派媒人前去說親。”

話畢,蘇铮遞出冊子,眼神示意蘇涿光身後的風來。

蘇涿光目光一沉,懾住欲動的風來,寒聲重複:“我說了,不需要。”

風來叫苦不疊,自己該聽誰的?但他眼見蘇铮的臉色愈發難看,便知今夜父子二人恐怕沒法和氣相談了。

果不其然,只聽咚的一聲,蘇铮猛地放置下茶盞,茶水濺落于案。

蘇铮起身至蘇涿光身前,聲音帶着怒意,“涿光,你是不是覺得為父管不了你了?你在西北這麽多年,我從未插手過問,現如今你回了京城,還覺得自己是軍營主帥,能一手遮天不成?”

“這是我的私事,不是軍事。”蘇涿光語氣平然,那與之對視的眼神沉郁,壓抑的情緒紛疊。

“私事?我是你老子,如何管不得你的私事?”蘇铮久經沙場,在軍營裏粗犷慣了,向來性直。

他只睨了杵在一旁的風來一眼,風來知其脾氣上來了,硬着頭皮上前接過了蘇铮手裏的冊子。

“我不會挑的。”蘇涿光依舊不讓步。

蘇铮瞪着神色不變的蘇涿光,強行憋下胸中燃得正旺的怒火,問道:“難道你打算這輩子都跟我怄氣,永不娶親嗎?”

“有何不可?”蘇涿光不以為意。

見蘇铮面上怒色越盛,蘇涿光向前一步,刻意緩着語調,沉聲問:“娶回來,再親手殺了嗎?”

那嗓音冷至極,恍若深埋雪中不得窺見天光的堅冰,聞之生寒,如霜覆身。

“啪——”

一道清脆的掌掴聲響于堂內,連着燭火一霎明滅。

蘇铮放下發麻的手,望着蘇涿光偏過頭受其一掌的模樣,那面頰很快浮出紅痕,嘴角析出血絲,獨獨其眼神冷而倔。

方才蘇铮本是盛怒之時,這一掌可算不輕。蘇涿光本是來得及躲,也可用內力護體,不至于被打成這樣,但他偏偏就這樣一聲不吭地受着。

蘇铮不由得屈着手指,心軟了幾分,但欲擡手撫其面時又縮了回去。

這麽多年了,蘇涿光仍記恨自己。

那年蘇家駐守邊關,戰況惡劣之時,蘇夫人戎裝上陣,護民如子,卻被敵軍擒拿要挾于蘇铮。而後蘇铮挽弓一箭,親手殺死了發妻。

時年七歲的蘇涿光,悲恨跪在黃沙裏,眼睜睜見母親身死,萬念俱灰。

此後父子二人關系如冰。

蘇涿光十四歲那年離家出走,從京城孤身前往西北軍營。這一走便是六年,期間寄家書言,若蘇将軍前來相擾,他便自戕于母親亡故的沙石戈壁。

憶及往事,蘇铮頗感疲憊,他背過身負手而立,遙望着窗外晦明星子,雙目恍恍。

“夜深了。風來,送少将軍回院吧。”

-

長夜風疏,微許蟲鳴不已。

風來鹌鹑似的跟在蘇涿光身後,不敢做聲。

此時他雙手皆攥着的東西讓他有些躊躇,是否要同主子交代一下。他右手自是蘇铮交付給他的冊子,左手卻握着的是一纏金流蘇簪花。

這簪花是他方才在馬車內拾到的,而除了喬時憐,別無他主。

風來糾結再三,試探着出了聲:“主…主子。”

“手裏的東西可以扔了。”蘇涿光頭也不顧地往屋內而去。

“可…可這是……”風來垂眼瞧着那硌手的簪花,沒敢問下去。

畢竟先前喬姑娘才惹了主子生氣,自己現在還拿着她的簪花相問,保不準會有什麽後果。

風來覺着今日定是沒瞅黃歷,這接二連三發生的事,都讓他覺得他離英年早逝不遠了。

蘇涿光只當風來顧忌會被蘇铮責罰,“父親問起,就說是我的吩咐。”

及他入屋脫簪取冠,聽風來仍駐足屏風外。

“但,但是…”風來憋着話茬。

“聽不懂麽?”蘇涿光語氣愈冷。

“喬姑娘的簪花…也要一并扔掉嗎?”風來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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