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浮木

浮木

月上樓闕,冷透人衣袂。

陋屋門前,燭火幽暗,落滿來者白袍,浸了一身霜雪。他就這般靜立晦明交接裏,正對上喬時憐折身過來的面龐。

月華照盡她的臉。

蘇涿光得見,她的眼神冷漠,鎮靜,甚至是陰郁,清晰呈現。

喬時憐從未想過,若是她被蘇涿光目睹這一幕,他會作何感想。

但事實擺在眼前,他發現了。他親眼瞧着她命西風把毒酒灌進方杳杳嘴裏,瞧着她手上沾染人命,亦瞧着她與尋常迥異的面容。

須臾間,她心慌至極。

她不曾細想過蘇涿光會喜歡她的緣由。

照季琛的說法,蘇涿光在十四歲離京赴西北前,就愛慕于她,可她如何也想不出與他的交集。那麽他只可能像是京中其餘男子一般,傾慕她的容貌,再多些,就是喜歡她的端莊守禮。

在秦朔堂堂皇皇站在她身邊之前,京中不乏有男子追求她,所以喬時憐理所當然以為,蘇涿光只是其中之一。

可若她将她心底藏住的那份陰暗展露,不再是平日所持的那副模樣,他還會喜歡她嗎?

喬時憐不知道。

其實如果沒有經歷前世那場風波,她也許依舊是那純淨無瑕,心裏不帶半分陰翳的相府千金。

從出生至這世間,她身邊能感受到的只有溫暖如水的愛意,所有的險惡歹毒、陰險狡詐,都被這愛意避之于外,把她包裹其裏,呵護完好。

喬時憐想,自己那時惹人喜愛,也是有緣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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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喜歡幹淨純粹的東西?就連她如今,也對當時的自己心生豔羨。

直至一切美好如幻影破碎。她不再是了。

她還是會時時做着那場噩夢,獨處時,心底滋生的陰暗會困住她,所有的意難平都會成為壓住胸口的重石。她會惱,會恨,會有萬般心緒難解。

如今她報仇了,在這重回人間之時,第一次殺了人。她前所未有地感到暢快。

但是,他看到了。

喬時憐極度害怕起來,她不敢擡眼去看他的神色。她怕看到他眼裏對她的厭棄;她怕他發現自己不是他心中完美無瑕的人,會反悔當初對她的承諾;她怕,他不再喜歡她。

眼底抑制的洶湧難卻,啪嗒落了下來。

她杵在原地,不敢挪動一步。

卻聽寂寂夜色裏,他的足音輕得能把她心底防線步步擊潰。

喬時憐想逃。她遇着解決不了的事,第一時間都是想逃,或是鑽進見不得光的地方躲着。哪怕她怕黑,可不得不承認,暴露在無處遁形的目光下更讓她難安。

她知道蘇涿光正在看着她。

蘇涿光是在喬時憐讓西風拿出毒酒的時候,就來到了此間陋室。畢竟三暗衛的行跡不曾隐瞞于他,他很快就找到了這裏。

關于方杳杳此前對喬時憐暗中設計的事,他也知曉。但如何處理方杳杳,他是有意任憑着喬時憐自己做主的。若照他的做法,便是和西風所想一致,趁方杳杳被送出京城的路上,一刀殺了完事。

他只是不知喬時憐對待此事的心思。今此得見,她心底藏着的東西,恐怕比他想象中要深。

蘇涿光憶及回門那日,他伴同喬時憐去相府,曾與喬時清閑聊。

作為喬時憐的長兄,喬時清對九暮山誤會喬時憐一事耿耿于懷。他對蘇涿光言,喬時憐自林獵一事後,雖然照常在府上過着日子,相處之時,她亦假作不知喬家暗自棄她之事。

可他見得,妹妹日漸消瘦,胃口也差了很多,多數時候見她一人黯然神傷,郁郁寡歡。她強迫着自己去和喬家如常的同時,也把自己逼到了絕地。

成親以來,這樣的情形蘇涿光只在那日山丘亭邊,喬時憐與西風傾訴時見過。

至少,在他面前,她未曾展現過一分一毫。

直到方才,他見她得以報仇,轉身剎那,她未掩飾她眼中陰郁,還持有面對仇人時的冷漠面孔,那因殺了仇人得來的點點暢快匿于其間,很快又因察覺了他的到來消失無形。

緊接着是恐慌不安,占據了她面容滿寸。

蘇涿光不解,但他還是走上前,試圖像往常一般,牽起她的手帶她回家。

卻是還未觸及,她晃着身躲開了他的手。

看着他步步逼近,喬時憐心跳驟然加速,她幾近是下意識地往後退去,想要躲掉。

但她又後悔了,她想要他帶走她,也想要他像在夢裏一樣,伸出手,帶她離開飄游不定,天地沉浮裏,成為她的憑靠。

方才她這退的一步,卻是使得二人僵持在原地,他久久未再有回應,也沒再試圖靠近她。

他好像真的失望了。

她難以抑制住心頭翻湧的悲戚。

少頃,秋霜漸濃,身上越發涼了起來。

她怯生生地揚起臉,棠梨映雨,低聲問着:“可以回家嗎?”

可以嗎?

她在征求他的同意,嗓音輕得像是怕驚動了什麽,颠覆了什麽,否則稍有不慎,就會落得無家可歸,飄零似游魂的下場。

蘇涿光答得篤定:“我是來帶你回家的。”

他只是适才見着她這般模樣,不敢輕舉妄動,怕一不小心就吓到了她。

他言罷,眼神示意一旁的西風處理地上屍身,随後擡手系緊了她身上的披風,執起她冰涼無溫的手,十指相扣,走出了陋室。

已至深秋,夜寒凍髓。

為防驚擾到方家的人,此前喬時憐是被西風輕功帶至此地的,故而未備有馬車。眼下蘇涿光也沒有用輕功抱她回将軍府的打算,他兀自牽着她,漫步于四下無人的長街。

唯有檐角燈火稀稀落落,掠着二人影子。

月色長留處,蘇涿光呵了口冷氣,瞄了眼一路上沉默不語的喬時憐,“還冷麽?”

喬時憐搖了搖頭。只是面上淚痕未幹,風吹得有些涼,聽他這般說着,她便擡起另只空閑的手抹了抹臉。

旋即蘇涿光頓住了步,一并止了她的步伐。

他側過身為她拭淚,那指腹溫熱輕緩,摩挲得她很癢。

“為什麽見到我會哭?”蘇涿光問。

甚至是見到他後極為害怕,但他不确定這害怕是否源于他,他便沒深問。

喬時憐躊躇半晌,始才敢正眼望向他,“…我怕被你見到我這樣子,心生嫌惡。”

蘇涿光皺起眉:“報仇的樣子?”

他還真沒有想過,他會為她這番模樣生出別的什麽想法。在他看來,方杳杳如此待她,她做出再瘋狂的報複之舉,也是方杳杳應得的。

喬時憐嗫嚅着将近無聲,“嗯。”

她心跳驟然,幾近是不敢去聽他的答案。

她想,哪怕是這次蘇涿光願意帶她回家,可以後呢?他終究會是因為自己這番模樣,心裏生出隔閡,直至某日,不再喜歡她。

蘇涿光沉吟半刻,“那我問你,若那時在九暮山南崖,我沒用衣袍遮去你眼睛,你見了我殺人,會對我心生嫌惡嗎?”

喬時憐定然答道:“不會。”

蘇涿光續言:“那我的答案亦是如此。”

卻聽她悶聲道:“這不一樣。”

蘇涿光不解,“有何不一樣?”

喬時憐挼搓着衣角,斂下眼,“我認識你之前,就知道你是西北軍營主帥,是功名赫赫的少将軍,浴血殺敵再正常不過。所以我見你殺人…也不會覺得意外。”

蘇涿光身為将軍,執劍殺敵,會被世人贊頌,冠以骁勇之名。

可她一個本該知書達禮的名門千金,一朝殺人,只會被人覺得她可怖,甚至會一并丢卻她從前冠以美好的形容,把她打入谷底。

她如何不知晰這其中分別?

聞及此,蘇涿光照着她的話說了去,“我的夫人被人欺負險些丢了命,她讓惡人得以報應,我也不會覺得意外。”

喬時憐怔住了,她擡起頭定定望着他,難以置信,“真的嗎?”

他真的不介意她殺人嗎?也願意接納她的陰暗面嗎?哪怕與當初他所喜歡的喬時憐相悖,他也願意嗎?

蘇涿光颔首:“真的。”

話音方落,他覺着指尖又拂落了點點濕意。

他掠過那眼尾處的潸然:“怎麽又哭了?”

喬時憐上前抱住了他,“蘇涿光,你真好。”

發自內心,感動至深。不管她做什麽,是什麽模樣,他都願意向她伸出手。

她埋頭在他懷裏,帶着鼻音:“我差點以為…”

蘇涿光問道:“以為什麽?”

以為他要厭棄她了。

所幸他沒有,還來帶她回家。

喬時憐把他抱得愈緊,“沒什麽,都過去了。”

她能把握住的,只有當下。

涼露滿夜,窗盞如豆。

将軍府,卧房內,蘇涿光躺在榻上,出神地望着懷裏已熟睡的喬時憐。

他發覺,如今喬時憐對他越來越依賴。

或是因為她內心極其敏感,脆弱,患得患失。

從一開始,她在落霞山別院求助他時,他都還未察覺。那會兒她雖膽怯,但還帶着想為了活命,懼死而求生的欲念。此後更是對他所道之言理解偏差,膽大到敢親他。

若非要提及變化,則是在九暮山林獵遇刺一事。

但她在此事的變化并非來源遇險,彼時她甚至為了護住周姝,敢豁出自己的命去換周姝的命。這其間源頭,應是出自獵場關于她的謠言四起,喬家與太子的反應。

他們皆想棄她。

就連喬相也自認,此事成了喬時憐與喬家之間橫亘的刺。拔不掉,碰不得,無聲無息,摧折着她的心。

蘇涿光原本以為,在喬時憐嫁給他入将軍府後,她便能脫離那些讓她不快的人和事,心情自然會好些。

卻不想如今愈發嚴重。

他看得出,沒了生命威脅後的喬時憐,陷入了一種時刻瀕危的困境。

她的思緒不再停留于想要活命,而是在不斷重複她口中的噩夢,日日上演,反複提醒着自己,她會有一朝被抛棄,眼前再好的光景盡會成幻影。

她不安,時時害怕着噩夢重臨。

蘇涿光無形間成了她唯一能落實之處,像是不會凫水的她,慌忙在水中抓住的一根浮木。蘇涿光毫不懷疑,若他這根浮木忽然離她而去,她便會自溺于水中,連一絲掙紮都不願。

其實依賴于他并非壞事,他也願意成為她能抓緊的浮木。可比起這樣時時懸于深潭,心難安的境地,他更想讓她從這困境裏脫身出來。

微不可聞的嘆息聲而起。

蘇涿光撫着她的面龐,明顯察覺,即便處于熟睡,她仍無意識地往他懷裏鑽。

難以想象,若屆時他離京,徒留喬時憐一人,她會如何。

只是,他有種預感,這一日遲早會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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