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季琛x昭月(二)
季琛x昭月(二)
哭喊悲恸,蕩開高檐,禁軍有條不紊的步伐掠過明敞的府邸。
季琛負手而立,冷眼笑着,看着這一切。
少時所受欺辱,今朝盡數償還于人,但他不會為此感到暢快,或是喜不自勝。他只是覺得,他做了一件該做的事。
卻是不經意間,察覺昭月至此。
沉浮官場這些年來,季琛早已學會在千人之前,如何恰到好處地佩以相應的面具。他會在敵手毫無察覺之時,悄無聲息,尋到他們的薄弱處,給予最為致命的打擊。
唯獨在她面前,他向來不知該展露何等神情。
大抵季琛自己也不知,他層層面具之下,那模糊血肉的本貌,該是什麽模樣。
逢及此時,季琛只得垂下首,掩飾還沒來得及收斂的笑,遙遙對着那錦服雲鬓之人,字句說着:“臣,參加公主殿下。”
話落時,他奇道,公主為何會來此?
季琛倏忽覺得惶恐,他甚至不敢擡起頭來面對她。他不知方才他那樣的笑意,與那少年的對話,是否有被她瞧見、聽見。
只見昭月徑自越過了他的行禮,對着被禁軍縛在地的少年,嘲弄道:“都成這樣了,嘴上還想着欺負人呢。”
“怎麽,還不服氣?父皇從不冤枉任何一個好官,有什麽想說的,去牢裏好好說吧。禦史臺向來嚴明公正…”
聽着耳畔的訓斥,季琛這才知,昭月來此,是怕他被這少年欺負。
只是如今他已不是那個任人欺淩宰割的季琛。他的師父是朝野裏德高望重的老臣,禦史臺中丞。禦史臺未設大夫,禦史中丞則是整個禦史臺的掌權者。
這些年來,季琛亦不負他師父所望,在接手禦史臺事務的同時,屢屢立功,得了聖上青睐,承監察禦史一職。
滿目狼藉裏,季琛略有出神。
他終是能找到一條路,于東風解凍,雷聲驚鳴時,悄然破土。他能振翅于空,朝着空中皓月不斷接近。
可蟄蟲,終歸只是蟄蟲。
昭月折身至他跟前,伸手晃了晃,似是欲要撫上他雙目,“季懷安,你杵在這裏發什麽呆呢?”
季琛猛地回過神,不着痕跡地避開了她的手。
昭月滿面欣然,嗓音明快,“父皇允我這幾日四處游玩,陪我随意走走吧。”
她知這裏已完成府邸封查,由禁軍統領陸昇帶着人等押送禦史臺後,季琛就可有閑餘陪她。
季琛答道:“臣遵命。”
自打與昭月相識以來,每逢宮宴會面,她總喜于同他游玩。起初季琛也不知是為何,昭月會瞧上他這樣的人做玩伴。
後來他聽聞,小公主在皇宮中的名聲算不上太好。
昭月生性率直,往過了說,就是脾性暴躁,嬌縱無度,無人敢惹。故同齡人之中,那些名門出身的貴女,只是礙于昭月的公主身份,表面對昭月表示親近,實則真心與昭月為友的,寥寥無幾。
在熟知昭月脾性後,季琛也知她從不以出身看人,說話做事,一切随性。因此她選擇他為伴,非是什麽深思熟慮的結果,只是她憑着直覺感官行事罷了。
思忖間,季琛同昭月出了府門,他瞧見昭月身側空空如也,遲疑問道:“殿下,您…出門沒帶侍衛嗎?”
昭月雀躍着步子,點了點頭,“對啊。”
季琛:“?”
“殿下身為公主,金貴之軀,這要是有個閃失…”
他有些後悔,自己沒同蘇浮白學個武藝什麽的。
及季琛走近,她歪過頭看着季琛眸中的憂慮,笑道:“季懷安,你擔心我?”
季琛忙不疊挪開眼,欲哭無淚地解釋道:“殿下…我只是個文官,要是殿下傷着磕着,我這項上人頭可不保。”
“你這人頭,本公主護着呢。”
昭月見他眉心緊鎖的模樣,擡手拍了拍他的胸前,“放心吧,我只是讓侍衛們跟在後面了,不會有事的。”
她當然是因為自己好不容易出宮玩一趟,若有一堆侍衛緊跟身後,怕是玩都沒法玩。且同行之人,有季懷安就足夠了,還要其餘人做甚?
此番昭月正駐足于一面人小攤前,她擺弄着那小攤上形态與顏色各異的面人,這些東西都是宮裏沒有的,她覺着無比新奇。
尤其是邊緣處,有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狐貍,偏偏其身通體是為黑色,唯有面部一團白面,襯得那雙碧翠的眼炯炯。
昭月對其一見生喜,纖指拈着小黑狐,問着做面人的攤販:“這只小狐貍怎的是黑色?”
攤販極為熱絡地答道:“姑娘您可真有眼光!咱家這些個面人,都是獨一無二,唯獨這個小狐貍最特別!這只小狐貍,是昨夜狐仙入夢,那夢裏的小狐貍,可就是這樣子的嘞!”
季琛聽着,自是不信。
他瞄了眼她手裏的小黑狐,心想着分明是這無良小販,做面人時失了手,才導致狐貍面人顏色有誤。若真如他所說,他就不會把這“最特別”的小黑狐放置在諸多面人的邊緣。
昭月在旁恍然道:“原來如此…”
“我要了。”
言罷昭月愛不釋手地抱着小黑狐,悠哉哉地往前處紛雜的人群走去。
季琛從袖中拿出碎銀子放予小攤處,忙不疊跟上了昭月。
他只得暗自無奈嘆道,這小販唬人就唬人罷,她喜歡便行。
但季琛方至街心,便引發了不小的騷亂。
眼見長街彩條由風飄揚,繪織如錦,家家戶戶绮窗挂繡,明麗異然。
他始才反應過來,今時為何日。近日季琛忙于手上的案子,倒是忘了,今日是大晟的女兒節。
每年大晟的女兒節至時,京城諸多待字閨中的女子皆會出門,上街游玩,亦是借此尋良配的好時機。
不過,季琛近年于京中名聲大噪,盡數關于他如何相貌出衆,芝蘭玉樹,是為翩翩君子爾爾。不少佳人對他芳心暗許,坊間更有京中貴公子的排名,季琛在其間的熱度急速飙升,一時是為無數女子的夢中人。
故而季琛一現身,原本算不得寬敞的長街,當即水洩不通,觀者如堵。
季琛費力擠到昭月身邊時,已是寸步難行,而周處的女子們尖聲似湧,充斥耳畔。
“快看,快看呀!那是季公子!”
“季公子,看我這裏!瞧瞧我這支香紅能否入您眼。”
“季公子什麽時候來看妾身呀,妾身又譜了新曲…”
衆人推搡之下,季琛勉強環住了身前的昭月,讓她不受擁擠侵擾。也好在昭月較之他身形嬌小,他今日所着袖衫寬大,正是能夠把昭月的身形籠于其裏,不為他人所見。
否則季琛可不敢想象,明日京城傳出他與公主的謠言會是何等情形。屆時,聖上怕是會拿他開刃。當然,他想着拿他開刃事小,昭月如今尚未有驸馬,他自是不能辱了公主清白。
季琛撕扯着嗓音對圍堵的女子們喊道:“大家冷靜一下!冷靜一下……”
卻聽他懷裏的昭月陡然涼涼說道:“季懷安,你的紅、顏、知、己…”
昭月有意頓開那四個字強調着話,她擡眼看着季琛,朝他露出一個笑容,輕飄飄續道:“真多啊。”
季琛低頭看着她勾起的唇角,覺着心裏發毛,直直打了個冷顫,他暗叫不好,旋即便要解釋,“殿——”
“嘶。”他察覺他的腳被她用力一踩,不由得吸了口冷氣。
昭月恨聲道:“難怪你最近入宮不找我玩,原來這外面這麽多花花草草呀。”
季琛叫苦不疊,他近來沒找昭月,分明是去忙公務了,何來花花草草一說?眼見昭月臉上越發不滿,他苦笑道:“誤會,誤會。”
話音方落,只見一女子奮力擠到了前處,朝季琛遞出了一折扇,“季公子,你上回夜裏落在我們醉蔭樓的折扇,被我們桑兒姑娘撿着啦。”
昭月目光沉沉:“誤會?”
季琛:“……”
那折扇确實是他之物,昭月也見過,他這是跳進黃河也解釋不清了。
昭月咬牙切齒地問他:“季懷安,你管這叫誤會?”
季琛只覺腳上被昭月踩的力道又重了幾分,他直直喊道:“疼疼疼。”
他趕忙說着,“我只是陪那個齊大人去醉蔭樓吃飯的,殿下也知道,咱們大晟律令是不許官員…”
“狎妓”二字還未說出,昭月漠然地接過了話:“哦。”
當下二人困身難行的人群裏,暫時難以抽身離開。哪怕是昭月的侍衛請來官兵遣散,也需要一定的時間。
季琛見昭月如此模樣,知她定是生了氣,索性放軟了聲,試圖哄着,“殿下…”
昭月冷冷哼了一聲,“季懷安,你當真不怕暴露我身份?”
“叫我的名字。”
季琛頓時語塞:“我…”
在與昭月初見之時,她就告知了他,她的名字叫做秦賒月。
但這麽多年來,季琛未有一次把她的名字喚出口,取而代之的,無非是殿下二字,再多些,即是公主殿下四字。
這樣的所喚,無疑是時時刻刻提醒着他自己,他與她之間的天差地別。
昭月揚起面,擡手拽着他的衣襟,強行使他離自己近了幾分。
散亂人影間,斑駁日光掠過他眸中的慌亂,她踮起腳,低低的嗓音帶着不容違抗的威壓:“本公主命令你,叫我的名字。”
季琛抿了抿唇,幾番翕合之下始才喚出:“賒…賒月。”
昭月瞥見他漸紅的頸間,喉結上下滾動,他神色泛着不明的情緒,她繼而逼問着他,“我名字那麽難聽,你叫得這麽不情願?”
她輕笑一聲,軟糯的聲線壓低着,語調怪異,“這圍着的姑娘們,怕是你季懷安素日裏叫得順口極了。像是什麽‘桑兒’…比我這繞口的名字好多了。”
季琛急忙反駁:“臣絕對沒有!”
且就洞庭賒月色,将船買酒白雲邊。[1]
他知她名字的緣由,亦如此詩一般,他若想要觸及那高懸于天的月,只得泛舟湖畔,向靜影裏的沉璧相賒,賒來幾許月色于他。
蟄蟲是不可能直抵天際的。
只得伏身于水面,窺得靜置的月影。
盡管蟄蟲深知,這不過是鏡花水月,如夢似幻。
昭月揪着他的衣襟愈緊:“你再叫我一次。”
季琛只覺她指尖觸及之處極為滾燙,他低聲又道:“賒月。”
衆聲喧雜,他所喚很快淹沒在了吵嚷裏,輕得似是一道不可聞的耳語。
昭月撇了撇嘴,“聽不見。”
季琛感知到脖頸處的力度,像是扼住他的所有,讓他一行一止都不自覺地由着她所引。
蟄蟲确實是會被淨華如練的月色所引。
縱使他知,蟄蟲如何也飛不至雲端,真切觸及到那月色本身。
但至少眼前,那高于天際的月,是在注視他的。
季琛張唇,欲再度念出她的名字。
“散開!散開!都散開——”
一不合時宜的呼喊破開此間喧嘩,疾行的軍隊趕至,遣散着圍堵的群人。
街心霎時陷入一片混亂,随之慌張的驚叫聲接踵而起,一衆紛紛逃離之時,擁擠更甚,季琛也顧不得臣子之儀,把昭月緊緊護在了懷裏,避免着她被人沖撞磕碰。
卻不想,不知誰人急急逃散絆住了腳,撞到了旁人,接而驚呼乍起,季琛只覺後背被人大力一推,他抱着昭月,直直往地上撲倒了去。
季琛所能做的最後反應,是攬住昭月的肩膀,以手臂墊在她身後,他亦控制着自己支撐于她上方一尺,不至于壓傷她。
随後軍隊的腳步聲緊至,季琛感受着她的氣息漸為清晰,軟香萦繞,他稍顯局促地把面容挪開了幾寸。
而他欲起身之時,卻覺自己的衣襟忽被昭月捏往,緊接着她猛地往下一拉。
[1]出自李白《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