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夜晚霧氣彌漫,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馬車壓過青石板,發出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色中尤為響亮。

厚重門簾掩蓋着的車廂內傳來一陣陣壓抑的咳嗽聲。

謝霁斜靠在軟塌上,因咳嗽而面色潮紅。

他今日犯了病身體正虛着,夜晚又下了雨,沾染了寒氣便受了涼,咳嗽了起來。

“公子,馬上就要到了。”松煙替他緊了緊身上的披風,掀開門簾看了一眼,已經能遠遠地看見幾團亮光了。

“公子這又是何苦?”松煙皺着眉頭面帶擔憂地看着謝霁說,“您若不想娶王家小姐與太傅說一聲不就成了?犯得着折騰自己的身子嗎?”

“将将養好些,好一段日子沒發作了,您倒好刺激着犯了病,前功盡棄了。”

“今日好在公主及時救了您,不然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松煙想想都覺得膽戰心驚,那時候公子不讓他在身邊跟着,他也是後來才知曉當時的險境。

在他看來公子實在沒必要以身犯險。

“自然是有非做不可的理由。”謝霁眼睫微動,輕聲說道。

不過他還是大意了一些,到底是前世好得徹底,竟然忘了這病發作起來會讓人無法自控。

但想到睜開眼時看到的是哭得驚慌失措的李嬌嬌,他又無聲地勾起了嘴角。

他微微摩挲着手指,仿佛指尖還殘存着她的溫度。

倒是因禍得福了。

“我看分明是公子太任性了,半點也沒将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讓夫人知道了,又要責罵您。”

松煙絮絮叨叨地說着,趁着謝霁沒看見的時候偷偷抹了抹眼角的淚。

想想這些年,他家公子也是個可憐人。

謝霁下馬車的那一刻幾乎被卸下了全身的力氣,原本還在外人面前強撐着裝作無事,這下也是撐不住了。最後是被攙扶着回房的。

松煙将謝霁扶到床上拿了幾個軟枕讓他靠着,又幫他拉好被子,确保他不會再着涼後說道:“公子先好生歇着,我去熬藥。”

“松煙。”謝霁有氣無力地喊道,他面上的潮紅已經褪去,顯露出蒼白的面色來。鴉黑色的青絲披散在身後,瞧上去倒有幾分病骨支離的模樣。讓人看着都心生不忍。

“別讓夫人知曉了。”

若是讓她知道是他自己故意為之,怕是又少不了一番折騰了。

“公子放心,松煙定當守口如瓶。”松煙點了點頭。

松煙離開後沒多久,趙方儀便來了。

她面帶笑意走到謝霁身邊坐下,問道:“今日怎麽樣?可瞧見王家小姐了?”

“太傅可考了你們詩文?誰勝出了呢?”

或許是覺得自己問了個愚蠢的問題,她又捂着嘴幹笑了幾聲說道:“瞧我這話問得,宴會上又有幾人文采能比得過你去。”

“想必也是我家阿瑜略高一籌。”

“娘想問什麽便直接問吧,何必這樣拐彎抹角的。”謝霁咳了幾聲,因為用力雙手在身側攥緊成拳。

可哪怕是他的身體不适已經表現得這樣明顯了,趙方儀依舊無所覺。

只見她面露喜色眼中閃過精明的光,問道:“太傅可選了你?”

“或許該尋個吉日上門提親。”

“怕是要讓娘失望了。”謝霁哼笑一聲,望向趙方儀的眼中仿佛有一團化不開的濃墨,整個人看上去冷冰冰的。

他薄唇輕啓,說出的話毫不留情地刺破了趙方儀一廂情願的幻想:“太傅選中的人不是我。”

“你說什麽?”

趙方儀臉上沒了笑意急得一下就站了起來,這板上釘釘的事,怎麽也能出了差錯?

“謝霁,是不是你做了什麽惹得太傅不快?”

“明天你便去向太傅賠罪,說些好話,看看還有沒有轉機。”

“這事你可不能糊塗。”

她甚至都不問發生了什麽,就已經認定了是謝霁的過錯。若非天色已晚,她怕是現在就能逼着謝霁去給王宜民磕頭認錯。

謝霁雙眼望着床頂的帳子,對她的話充耳不聞。

他這番态度正好惹惱了趙方儀。

“謝霁,我與你說話呢,你這是什麽态度,你眼中究竟還有沒有我這個母親?”她垮下臉,正準備好生數落謝霁一番。

“吱呀”一聲,房門被打開了,見有人進來,她到了嘴邊的話也就悉數咽了回去。

“公子,藥好了,快趁熱喝。”

松煙端着一碗濃黑冒着熱氣的藥汁走了進來,苦澀的藥味瞬間彌漫開來。

“夫人。”他轉眼瞧見趙方儀在此,心裏有些發怵,擔憂地看了眼謝霁。

謝霁接過藥碗喝了幹淨,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好像感覺不到苦一樣。

他将藥碗遞給松煙,對他說道:“你先下去。”

“你的病怎麽又犯了?”松煙走後,趙方儀皺着眉頭問道,“什麽時候的事?怎麽沒聽你說過?”

“今日的事,我在王家大庭廣衆之下犯了病。”

“隐瞞多年自覺愧對恩師,更不敢誤王家小姐,便沒有參加今日的詩會。”

“不知道您對這個解釋可還滿意?”

謝霁語氣淡淡,好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趙方儀聽後只覺得眼前一黑,跌坐在椅子上。她失了神,雙眼發直,口中喃喃道:“完了。”

這下整個京城都知道謝霁有病了,誰家還敢把女兒嫁給他?這下想尋個好親事怕是難了。

“怎麽不提前吃藥?”她又覺得謝霁這番無動于衷的模樣越發可惡起來。

“庸醫,都是一群庸醫。”她也知道遷怒謝霁是沒道理的,便罵起大夫來。

“這些年藥沒少吃,一個有用的都沒有。”

“還是換個大夫瞧瞧。”

謝家這一脈如今大不如前,未來也都系在謝霁身上了,她可不能看着他出什麽意外。

“我倒是聽聞玉虛觀有一位姓宋的老道士治病有一手,娘既然有心,不妨請他來替我瞧瞧。”謝霁盯着趙方儀說道。

“你也信他?裝神弄鬼徒有虛名罷了。”趙方儀被他盯得有些心虛,面露不悅,那人她也聽說過,可找他治病必須一步一跪地走上玉虛觀。

就這樣還要看他心情來治病,說什麽凡事講究因果。

在趙方儀看來,這不過就是他哄騙人的手段。

醫者仁心,哪裏需要設置這麽多條件。

“是我一時糊塗了,時辰不早了,娘早些歇息吧。”

“過段時間我會從家裏搬出去。”

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何必在試探呢?謝霁閉上眼,努力忽視心中的意難平。

他一直都是不受重視的那一個。也只有那個人願意将他當作珍寶,珍之愛之。

“謝家不曾虧待你,搬出去作甚?”趙方儀只覺得頭疼,她隐隐覺得自己管不住這個兒子了。

“你如今登科及第便迫不及待要與謝家劃清關系了嗎?”

怪不得趙方儀多想,謝霁這孩子從小就有些冷心冷肺的,對人也不親,連病了都不會對她撒嬌,不如謝珩體貼。

“您想得太多了,不過是為了方便公幹,并無其他意思。”謝霁轉過身去,不欲多言,究竟有沒有別的意思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那你好生歇息,我不打擾你了。”

謝霁如今不如從前聽話了,趙方儀也不敢貿然得罪他。

待屋內徹底沒了聲音,謝霁才起身倒了杯水喝。

水已經冷了,順着喉嚨滑進胃裏,确是涼到了骨頭裏去。

他脫了衣裳準備歇息,才發現衣中的香囊不知何時不見了。

一瞬間他的心就提了起來,又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

“公主今日又送來了帖子。請問殿下怎麽處理?”

月影拿着來自公主府的請帖,像拿了個燙手山芋。

赫連子晉這幾天心情不好,一個人躲在府中喝酒,脾氣也不太好,動不動就摔東西。自從那日從王家回來,他便這個樣子了,月影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也不敢問。

“扔出去。”

一只酒杯貼着月影的臉頰飛過,在他身後摔得四分五裂。

赫連子晉晃晃悠悠地走出來,從月影手中搶過請帖,對準大門用力地扔了出去。

“以後她的東西不許再接。”

“下去下去,別耽誤我喝酒。”

他喝得醉醺醺地,将月影推出門外,又狠狠地關上了門。

他順着門框滑落,手中的酒灑在了衣襟上,濕漉漉的,他卻渾然不覺。

“殿下當真好狠的心。”赫連子晉喃喃道,閉上眼他眼中浮現的全是兩人一起相處的畫面。

她的一舉一動都刻在他的腦海中。她笑靥如花,看向他的眼睛裏分明也只有他,可為什麽她的心中卻藏了另外一個人,将他騙得好慘。

他甚至都懷疑這些日子只是黃粱一夢,不是真實發生過的。只是他喝醉後的一場美夢,并不是真的。

如果可以,他倒是願意沉浸在那一場幻夢之中,而不是像現在看着她舍下他,奔向另外一個人,獨留他一人在原地像個跳梁小醜一樣。

讓他想到當初對謝霁說的那些話,就覺得丢人。

還不知道那人當時怎麽嘲笑他呢。

他是表現得放浪形骸了一些,可是不代表他就沒有心啊!

不過“浪子”的真心,大概是沒人信的。

也好,現在一別兩寬也好過日後難以割舍。

赫連子晉憤憤地灌了一大口酒後将酒壇在地上砸碎了,但也沒能解了心中的那口氣。

酒醒之後,赫連子晉去了怡紅樓的雅間裏聽曲,沉浸在溫柔鄉裏,倒也能少想幾次李嬌嬌。

王樾來找他,将那些姑娘統統都趕了出去。

赫連子晉不滿地看了他一眼,遣責他破壞了雅興。

“你與公主怎麽回事?”王樾在對面坐下,他就是再愚鈍也看出兩人之間的不對勁了。

“別給我提她,聽得煩。”赫連子晉皺起眉頭,臉色陰沉。

如今李嬌嬌就是他心中的一塊逆鱗,觸碰不得。

赫連子晉拂袖就要走,卻被王樾一把按住了。

“把話說清楚了。”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你什麽時候也喜歡多管閑事了?”赫連子晉一把推開他的手,面色不善。

“我也不想管,是公主托了阿蕪向你傳話。”

“阿蕪怕你們之間有什麽誤會,便讓我打聽清楚。”

王樾本來也不好管這種事,但架不住妹妹苦苦哀求,又想着萬一兩人之間有什麽誤會,就這樣錯過了也怪可惜的。

“能有什麽誤會,我這種人怎麽配得上公主,還是不要耽誤她的好。”

赫連子晉低垂着眼睛,眼眶微紅,眼中墨色翻湧。

王樾不置可否,這話怎麽聽怎麽都像假的。

沉默了片刻後,赫連子晉終究是沒忍住,試探着問道:“她,要向我傳什麽話?”

說完他又後悔了,恨不得抽自己一頓,怎麽這麽沒骨氣。

“她想見你。”

“不見!我和她沒什麽好說的。”

赫連子晉這下倒拒絕得幹淨利落,沒有半分猶豫。

“她有什麽話與謝霁說去,和我有什麽好說的。”

他心裏又堵得慌,嘟嘟囔囔地說着,聲音很小,但王樾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詞。

王樾挑了挑眉,笑着說道:“原來是吃醋了。”

這般雲淡風輕的語氣頗有些站着說話不腰疼的架勢,無疑挑動了赫連子晉心中的怒火。

他緊咬着牙扯出一個冷笑來,額頭上青筋跳動,對着王樾吐出一個字來: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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