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話本
話本
“公主,奴婢說過多少次了,請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不要總熬夜,頭暈也不要傷害自己,奴婢跟太醫院新學了一套按摩手法……”
時隔三年再次聽到春杏對她關切的絮絮叨叨,魏婕着實有幻境與現實交錯的恍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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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漸淡,雨絲如針,天色白茫茫一片。
貴妃榻上,一女子懶散地倚着,綢緞般的墨發鋪散開,受傷的手臂虛虛地搭在一旁。
春杏匆匆拿了醫箱跑過來,一眼便看到貴妃榻上的公主,她腳步一頓,輕輕喘着氣:“公主——”
榻上女子漫不經心的向聲音處斜睨一眼,在看清來人時,她眼眸一亮,慢慢坐正身形,“是春杏啊。”
來人鬓邊沾上些潮氣,雨珠順着小巧的鼻尖往下滴落,她卻無暇顧及,只是急忙擡起魏婕簡單處理過的手臂,神色是說不上來的難過與心疼。
魏婕身邊侍女無數,最器重的也不過是兩個,一個是青梅,另一個便是春杏。
一文一武,青梅擅武,是拿死士培養出的暗衛,而春杏擅文,玲珑心腸。
然前世魏琛軒登基的那一年突如其來的一場瘟疫,卷走了春杏的性命。
天災、人禍,終是防不勝防。
魏婕悵然地拍了拍她的頭頂。
春杏明顯是習慣了魏婕表達安撫的動作。她仔仔細細地為魏婕包紮好了手臂上的傷口,到底是心疼她,沒有再多絮叨,而是重新點上了安神的香,轉身為她收拾案上雜亂的書籍。
紙張摩擦,書頁碰撞,窗外雨聲淅瀝,鼻腔暗香浮動。
這些細微而真切的東西,才能讓魏婕真實地感受到,她還活着。
“咦——”春杏從散亂的書堆中拎出一本外皮老舊的書,捂嘴調笑:“奴婢還是第一次從公主的書案上看到話本子。”
榻上,昏昏欲睡的魏婕杏眼眯起,望向春杏手中捏着的書,視線掃過它陳舊到卷頁的書皮,瞧着實在陌生,又重新阖上雙目。
“本宮可沒時間看話本。”
她聲音拉長而慵懶,憶起幼時倒是偷偷看過一些光怪陸離的話本子,但還未看上幾眼,母後就大發雷霆的斥責了她一頓,自那以後,她的屋裏便再也見不到話本閑書。
後來母後在她七歲時過世,為了護着弟弟在宮裏生存下去,她更是時刻的提心吊膽、嚴于律己,再沒有閑工夫看話本。
書案上的話本子,許是哪個侍女收拾屋子時不小心落下的吧。
想到這,魏婕忽然起了興致,叫住剛要将話本收起來的春杏,用沒有受傷的手臂撐起身,筍尖般的手指勾了勾,“拿來看看,是什麽話本。”
因為知道公主一向不愛看話本之類的閑書,春杏愣了下,轉而露出抹複雜而欣慰的笑容。
魏婕面上好整以暇,接過書後,踩在毛毯上的白嫩腳趾卻興奮地蜷縮。
春杏遞過來的話本與她的書案上的書外形相似,之所以能看出不同,是因那老舊書皮上醒目的兩個大字——梅雪
用“梅雪”命名的書……大抵是什麽才子佳人的風月話本。
魏婕蟬翼般的長睫攏下,水蔥般的纖細手指将鬓邊碎發捋到耳後,輕輕呼出一口氣,這才慢條斯理地掀開書皮,視線悠悠掃向白紙黑字。
入目第一行〖貞德十八年,陳茹雪初入京都〗
嘩啦——
書頁散落,紛揚似雪,魏婕瞳孔震顫,雙手不住顫抖。
墨字流動如畫卷,乍然間,似回到前世瀕死之際,寒風刺骨,連着心脈,痛苦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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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茹雪這個名字,近乎貫穿魏婕前世波瀾的十年。貞德十八年間,她年僅十六,第一次從弟弟魏琛軒口中得知“雪姐姐”這個人。
——雪姐姐溫柔善良,高潔若梅;雪姐姐清麗貌美,才華橫溢;雪姐姐見義勇為,菩薩心腸……
聽得多了,魏婕自然對陳茹雪産生好奇心,但陳茹雪千般好,萬般好,到底與她無半點關系。
可到頭來,她眼裏不屑一顧的小石子,竟也能将她絆個頭破血流。
子不語怪力亂神,若在前世,有人同魏婕說她只是一個書中人物,魏婕定然冷笑着說他瘋癫。
但現在,重生是事實,她手中的《梅雪》所寫之事,大抵也是事實。
作為大晉前皇後之女,魏婕前世所及一生,不過只為完成母後遺留之囑托,勤勤懇懇,排除萬難,扶持弟弟登基為帝。
而在以陳茹雪為主角的話本子中,永安長公主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反派配角。她為人惡毒跋扈,因為嫉妒弟弟與未婚夫青睐陳茹雪,便多次設計陷害于她,最後因“作惡多端”,衆叛親離,慘死于流放的路上。
主角則歷經萬難,榮華富貴加身,帝王庇佑倚靠,男女主和和美美的喜結良緣。
合上書頁,魏婕忽然有些想笑。
她笑她在話本中,亦或是在他人眼裏,竟是死于争風吃醋,死于善妒之下。
如斯廉價!
魏婕曾一度認為,她生下來,便是為皇位,為衛國公府而活。
而眼下她所看到的一切,好像一幅在她面前徐徐鋪展的光怪陸離的畫卷,以極為不可思議的方式打破她以往的認知。
死亡、重生、書卷、配角——
所有沖擊如同迷霧,蔓延擴散開來,将她團團籠罩其中。
魏婕恍惚地擺了擺手,制止住春杏焦急攙扶她的動作。她用受傷的手臂撐起身子,肌肉繃緊,傷口滲出鮮血,浸濕了包紮的白布。
刺痛襲來,沖刷着她淩亂的思緒。
春杏一聲驚呼,吓得眼眶冒出淚珠。她急忙轉身拿醫藥箱,“奴婢這就給您重新包紮!”
魏婕忍耐地閉上眼,音色淡如煙霧:“不用。”
“公主!”
“我說,不用!”
站在貴妃榻旁的公主豁然發怒,将小案上的茶碗一應拂落在地。
啪——
瓷片碎落的脆響在空氣中震開一層無形的波瀾,侍奉在旁的侍從皆面露驚恐,嘩啦啦跪倒一片,齊聲道:“殿下息怒!”
一時間,整個殿內安靜到窒息。
魏婕怒不可遏,胸口處似堵上一團火,燒得胃裏難捱的疼。她倒吸一口涼氣,嗓音若裂帛淩厲:“去查!查這話本是誰放本宮這的!”
春杏忙不疊回複:“是,奴婢定會查明。”說完,等頭頂的氣息不那麽急促了,她又放軟聲音安撫道:“讓奴婢幫您再包紮一下好嗎?”
魏婕這才注意到自己手臂上的白布已經被繃開的傷口染紅一片,鮮紅與純白的融合,宛如在白雪皚皚下,探出一朵豔麗到極致的紅梅。
魏婕怔忪地凝視着手臂,四肢脫力般,緩慢跌回榻上。
光線昏暗,搖曳的燭火忽明忽暗。公主歪在榻上,微垂的眼簾下,似暈開一抹黯然的哀涼。
春杏瞧着心尖一顫,她心疼不已,見公主不開口,她便自顧起身,小心輕柔地幫她重新包紮傷口。
魏婕由着她的動作,半晌才按上眉心,呼出一口郁結之氣。
她一揮手,将殿內剩下的侍從遣散出去,疲憊道:“春杏,我們走錯了路。”
春杏為她包紮好傷口,擡手輕輕為她揉着太陽穴,她聲音徐徐綿軟地回道:“奴婢聽公主的。”
她一個女婢,自然是主子走哪條路,她便跟随走哪條路。
春杏手勁不輕不重,正正好安撫她脹痛的太陽穴,魏婕阖上雙目,側身躺到她的腿上,鼻音濃重地說:“我要好好想想。”
——
魏琛軒到鳳栖閣時,正好看到不少侍從埋頭移除梅花樹。他今個心裏藏了事,沒有多問,只腳步匆匆地來到魏婕所住的鳳栖閣,不顧青梅的阻攔直接推開魏婕寝殿的大門。
“阿姐!”
“殿下請等等,公主正在更衣。”
春杏擋在魏琛軒身前不緊不慢行了個禮,沖後面蹙眉追來的青梅使了個眼色。青梅點頭,從魏琛軒身邊幾步掠過,去內室尋魏婕。
魏琛軒本想跟着青梅後頭同去,卻再次被春杏溫溫柔柔攔住,“殿下,公主在更衣,稍後便好。”
這是春杏第二次強調魏婕在更衣了。
魏琛軒終于意識到問題所在。他耐着性子摸了摸後腦勺,擡高嗓音喊到:“阿姐快些!”
少年踱步,腰間環佩叮當響。
水晶簾搖動,一簾之隔,人影隐約可見。一襲緋色繡牡丹曳地長裙的公主站在簾後,看着少年,眼底一片漠然。
眼前這人現在親親熱熱喚她阿姐,十年後,卻也能冷聲下旨将她流放。
纖纖素手撥開珠簾,清脆噼啪聲一連響起,玉佩碰撞音落,魏婕擡眸——
五陵少年意氣風發,俊郎無雙,額間束藍底銀邊蜀緞抹額,身姿挺拔如松,一雙鳳目微挑,如池中映月,平添一筆風流。
說起來,前世的她怎半分不生疑呢?
燭火幽幽,他定身看來時,鳳眼驀然亮起,似水月綴繁星。與麗美人那雙眼,真真是像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