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浮生夢
浮生夢
黑夜凄凄,風卷葉落。
趙芝绮看着打一照面便質問她的衛朝,心似冷風席卷,涼了半截,她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晚風徐徐,女子的聲音涼薄,未簪的墨發飛揚,外衫虛虛裹着單薄的身形,未施粉黛,面色寡白,顯得格外伶仃。
衛朝其實并不知道是誰給陳茹雪下的藥。
自從陳茹雪出事後,她被沈家帶走,衛朝便未能見到她,并不能從陳茹雪口中得知是誰給她下的藥。
但他第一時間猜測趙芝绮。
因為往年十幾載,他同趙芝绮一同長大,但凡他身旁出現女子,便會被趙芝绮以各種方式驅逐。
這些……衛朝心知肚明,他憐惜趙芝绮背井離鄉,親人遠離,便總是多包容她,照顧她。
但她的可憐、無依無靠,不是欺負他人的理由。
衛朝吸一口氣。
他盡量讓自己平息下來,他想語氣穩定的問她,但一開口,那一股子不平的情緒便噴湧而出:“你為什麽要做出毀人家清白的事?你原本……原本不是一個心狠手辣之人,還記得你十歲那年,院裏落下一只受傷的小雀嗎?你說你心疼它,你替它好好包紮,又幫它找到了巢穴……曾經幾時,你做過不少仁慈之事,你原本是一個很善良的姑娘啊!”
衛朝越回想曾經與趙芝绮的記憶,情緒愈發激動,他近乎難以控制心中的憤憤,看向趙芝绮的目光裏不經意間染上失望之色。
趙芝绮被衛朝的目光刺得渾身發顫,她面上的平靜再難掩飾:“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你根本不了解我!自從陳茹雪到來後,你便一心粘着她轉,一口一個妹妹,她算哪門子妹妹!自從她來後,你眼裏還有我的一點位置嗎!”
趙芝绮眼眶通紅,聲音嘶啞,語無倫次,她再難保持平日裏束縛着她的禮儀品德。
衛朝瞳孔微縮,愣愣地看着這個失去理智歇斯底裏的表妹。
“并非你所想的,我遇見她後便只念着她而忘了你……”衛朝正了正神,淡淡問:“我且問你,如果我想去邊境,去參軍,你如何想?”
不等趙芝绮回應,他便自嘲而笑,“你們定然是不答應的,你和母親都在阻止我參軍,可我父親正是死于戰場,連個屍體都沒有留下,我甚至已經記不清他的長相了。我祖父是骠騎大将軍,年過半百仍征戰沙場,我等青年卻躲在富貴鄉裏享福享樂,這讓我內心如何不愧!”
“但每次,只要我提出參軍,母親便嚴厲斥責我,你也不支持我,你說我不了解你,你又真的了解我嗎?”
少年郎君壯志難酬,背負血親之仇,一心向往戰場殺敵,他之熱血沸騰,卻無人能懂。
衛朝:“只有陳茹雪是不同的,當她了解到我之意圖後,并未打擊阻止我,而是鼓勵我、支持我。在所有人都反對我的情況下,只有她對我表示肯定。”
當衆人皆不懂他時,有一個人出現,全全包容他,支持他,叫他怎能不感動!
趙芝绮:“戰場刀劍不長眼,若你有個好歹,我該如何?”
衛朝:“多少士兵血灑沙場,他們不怕死不怕傷,我骠騎大将軍的孫子,又有何懼!”
一重月光灑下。
漫天星光閃耀。
少年滿腔熱血,眼瞳灼灼若火燭。
趙芝绮失控:“我不管別人,我只管你,衛朝,表哥,你不許參軍,不許離我而去……”
衛朝向後退去一步。
趙芝绮熄了聲,她視線模糊不清,淚水滾落兩腮,她內心升起一種劇烈的不安感——
趙芝绮邁步,向衛朝伸手。
衛朝靜靜地看着她,再往後退:“你若還有一分善良,便去和陳茹雪道歉。以後,你好自為之。”
趙芝绮抓不住他,哭着搖頭。
衛朝苦澀地笑了笑,天穹無邊無際,他頭也不回,轉身融于黑夜。
夜間鳥雀啼哭,月上華光璀璨。
趙芝绮跪于門口,望着再不歸之人的方向,掩面而泣。
而另一邊,馬蹄踏起塵沙,有人趁着暗夜,離開了京都,踏上追尋執念與熱血之途。
火樹銀花,歌仕幽漫的嗓音跨過江畔溪流,悠悠響起——
夢兮夢兮,少年游兮;
浮生夢兮,青春枉矣……
戚子坤哄睡魏婕後,卻無法安眠。
他側躺着,看着魏婕睡得微紅的粉面,方才激動親吻她的畫面漸漸浮現在腦海,戚子坤難捱地閉了閉眼。
他強行扭過頭,對着窗外月光,伴着魏婕均勻的呼吸聲,好半晌,終于陷入夢境。
夢境似現實,接上從天雄寨的那一晚,繼續延續進公主府後場景。
他初入公主府,又從最低端做起,但這一次,他展露能力,很快獲得公主的貼身侍女的賞識。
侍女春杏向公主推薦他。
公主第一次,将目光完完全全的落在他身上。
他告訴公主,他名:“子申。”
公主漫不經心:“子申?我身邊正好缺個磨墨的,就你吧。”
公主随意的一句話,便讓子申從公主身前得了活,憑借心細體貼,當上了公主的身邊人。
子申一開始,只是覺得在公主府,能更加自由的尋找丢失的侍從,而這位公主雖有跋扈之名,卻無人說她虧待下人。
來到大晉的第三年,子申開始侍奉公主。他侍奉公主衣食住行,整日整日陪伴在她身邊,看她總是埋頭理事,有時燭燈一晚不熄。
她是個勞累的公主,并不像外人說的跋扈嚣張,她其實是一個冷漠的、不易被打動的人。
但子申需要獲得随意出府的資格,他需要獲得公主信任。
春日裏他奉茶磨墨,夏日裏他打扇端冰,秋日裏他勸哄公主出去看看落葉,冬日裏他替公主披上狐裘。
他日複一日的陪伴她,永遠的貼心細膩,永遠站在她身邊體貼她,近乎這一年她所有的記憶裏都有他的痕跡。
公主終于開始慢慢的,向他袒露心扉,偶爾露出一些外人不曾見過的懶散姿态。
那夢裏的戚子坤,看向公主的目光裏的溫柔,已經說不清是真是假。或許連他自己都分不出,他習慣性對公主的照顧和關切,到底還是不是逢場作戲。
但他念及大梁,憂心貴妃的兒子,他的皇弟。來到大晉的第三年,和永安公主共度的第一年,他成功得到了自由出府的權利。
晨時,天翻魚肚白,金烏升起。
青四風塵仆仆,馬不停蹄趕回公主府,他喜上眉梢,美滋滋問春杏:“公主醒了嗎,我有好事禀報!”
春杏面色古怪:“我勸你不要現在打擾公主。”
“何出此言?”青四眉宇飛揚:“公主定是想聽我這個好消息的!”
春杏剮他一眼,語氣含糊:“總之,你只等公主召見你便好。”
青四急了:“我不跟你計較,我這事是公主吩咐我要第一時間禀報。你可別誤了公主的事!”
青四如此急切,春杏不敢再推脫,她苦大仇深地嘆一口氣。然後小心翼翼地去敲公主寝殿的門:“公主,青四說有要事禀報,請問您——”
還未說完,門從裏推開。
青四笑吟吟擡首,看向門口,表情驟然一凝。
白光頃斜,門聲吱呀,門內走出的郎君發絲披散,眉目清隽,他擋在門口,遮住房中景,卻徒留他人遐想。
為什麽,公主的閨房裏,會有一個男子!
青四駭然,但很快回想起這是當時公主說的,是她面首的那個男子。
原來……真的是面首麽?能與公主共寝的面首……
青四手指曲起,問道:“公主呢?”
戚子坤未回話。
他眼睫微攏,側開身看向殿內。
珠簾搖曳的內室裏,魏婕擡高的語調傳來:“青四進來。”
戚子坤再一次夢到前世。
他不能分析出每一次夢的間隔,卻摸清了每一次前世夢,都會夢到一年的經歷。
時至今日,已經夢過三年。
而第三年,他夢之所及全是魏婕。
他有目的的靠近魏婕,一點點獲得她的信任,在夢裏,他一心想要回到大梁,幫助對他有恩的皇弟。在此一年內他付出全部時間照顧魏婕,到最後,其實已經分不清到底是因為目标,還是為了魏婕而用心了。
戚子坤看着和青四商讨龍虎山一戰的魏婕,微微恍神——
夢裏的魏婕,無時無刻的緊繃着,性子堪稱冷淡無情,哪怕是笑着,也總是對人保持疏離。她一心輔佐皇弟,為此近乎喪失了一切時間。
而現在的魏婕,雖經常忙于公務,但多了些娛樂,少了些冷漠,也多了些人情味。
同夢裏完全不一樣的,是她對自己的态度。
夢裏的魏婕面對戚子坤,只是把他當做貼身侍從看待。
而現實的魏婕,喜歡戲弄戚子坤,親吻戚子坤,會因為戚子坤丢掉弟弟,會在意戚子坤。
戚子坤不知道夢裏接下來的幾年,他和魏婕之間發生了什麽樣的變化。
但他不想去問魏婕了。
他想自己去看,以自己的視角,回顧同魏婕共處的前世。
“子申,你愣什麽神!你聽到了嗎,天雄寨勝了,她将龍虎寨打的落花流水!”
女郎喜悅的聲音傳進戚子坤的耳畔,他側目,淺笑望着魏婕。
“我聽到了。”
“恭喜殿下得償所願。”
他們——來日方長。
本文算是兩條線,一條現世,一條以戚子坤夢境回顧的前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