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人
故人
丹闕腦中一團亂麻,恍惚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自己究竟是在死後回到了最初,還是仍在栖凰宮裏昏睡,做着一場名為“悔恨”的夢?
又或者,她撿養軒憬之後,與之朝夕相伴的十二年才是夢?
即便搞不明白情況,丹闕盯着尚年少的軒憬看了幾息,就覺得胸口又開始悶堵起來,甚至隐隐作痛。
她不自覺地想起自己為軒憬擋下的那支魔箭,想起它透體而過、侵蝕五髒六腑時的劇痛。
以及自己中箭之後、赴死之前,軒憬始終流露出的冷淡與漠不關心。
如果……
如果她這時不救軒憬,她們是不是就不會有開始?
她是不是就不必再受十二年從深愛到心死的煎熬?
極輕的低嗚聲拉回了丹闕的思緒,她一低頭,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現出妖身,蛇尾竟已在昏迷的少女身上纏了數圈,緊緊勒着。
她一驚,慌忙松開蛇尾,拭了拭額上沁出的冷汗,閉眼做起深呼吸。
當初有多愛,現下她就有多恨她們的相遇。
既然能重來一次,她得避開與軒憬的相處機會。
待平靜下來,丹闕掰開少女緊攥自己衣袖的手,随後放出靈識,探查洞外情況。
此時恰好是深夜,四下無人,安靜得很。
Advertisement
探罷,她将蛇尾重新纏到對方身上,卷着軒憬出洞,游走了好遠一段路,才将人放下。
扔在峨影山中,起碼軒憬是安全的——鎮守此山的大妖早年受過仙人恩惠,山中妖精都遵守着“不食人”的規矩。
雖再三叮囑自己莫心軟,或許是出于醫修的習慣,又或是動了不該有的善心,丹闕瞧着少女滿身的傷與血污,到底還是覺得不自在。
糾結再三,她在芥子空間裏翻尋一陣,找出一枚入體即化的靈藥,輕捏軒憬兩頰,準備給她喂下。
誰知尚在昏迷的少女驀地睜開眼,因受傷而發燙的手也在同時扣住丹闕腕部!
丹闕萬萬沒想到她會突然醒來,腕上傳來的疼痛令她忍不住悶哼一聲,下意識垂眸。
四目相對那一瞬間,她心中一跳,竟從少女眸中看到了再熟悉不過的眼神。
——在嫁給軒憬的那場噩夢裏,她便是被這種透着癡情的熾熱目光騙得深陷其中!
驚得丹闕打了個激靈,迅速化為一條小蛇,扭身溜走,頭也不回地游進草叢,趕緊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直到一路逃回自己的洞穴,她還心有餘悸。
軒憬雖有過目不忘的天賦,可只是一個照面,周圍又那麽暗,她應當不至于記住她的臉。
哪怕記住了,這個時候的人族帝君也不過是個孩子,只要她冷臉相待,刻意保持距離,諒對方也沒法子與她親近。
即便如此安慰自己,後半夜丹闕依然在窩裏輾轉反側,遲遲沒能入睡。
這種刺激實在太過強烈,她決定先将那些關于未來的記憶當做已經結束的前世,警醒自己莫要重蹈覆轍。
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她剛眯上眼,又被一陣搖晃驚醒。
“丹闕?丹闕!喂,醒一醒!”
聽見熟悉的聲音,丹闕愕然睜開眼,随後又被近在咫尺的紫瑩瑩火光照得偏過臉。
瞥見垂在地上的一條漆黑狐尾,她有些失神。
“梵幽……”她喃喃念出來者的名字,擡頭看去。
“你沒事吧?怎麽眉頭皺這麽緊?”紫色火光移近,一雙漂亮的金色美眸出現在她視線中,但滿眼的焦急很快被嫌棄取代,“啧啧,幹嘛用這種黏糊糊的眼神看我?好像幾輩子沒見我似的!”
丹闕按捺住心中翻湧的思緒,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只露出一個無奈的淺笑。
前世,與她一起長大的好友梵幽為守護峨影山,死于魔族之手。
待她從軒憬處得知消息、倉皇趕去時,梵幽的屍身因遭到魔氣嚴重侵蝕,早被仙火焚毀,連灰燼也沒剩下。
“誰讓你今日的妝容格外漂亮。”丹闕随口誇贊一句,支撐着坐起,認真看向梵幽,“你好像有急事尋我?”
“還不是因為你昨天撿的人!”梵幽随手将本命火抛在燈架上,沒好氣道,“一大早就有妖精大呼小叫,說是山中突然出現一只人族幼崽,流了很多血,快死了,我過去一瞧,分明是你撿的那個!可她不是被你帶回洞裏療傷了麽?”
丹闕一怔。
昨晚她雖沒有親眼看着那孩子服下靈藥,但藥是留在對方身邊的。
怎麽就“快死了”?!
“雖然我不喜歡跟人族扯上關系,但她畢竟是你撿來的。”對上丹闕驚愕的目光,梵幽挪到一旁,歪了歪頭,“所以我大發善心,把她給你帶回來了,夠意思吧?”
丹闕這時才發現,地上還躺着一人。
是昨夜剛被她丢出洞的軒憬,仍然渾身是血、遍體鱗傷,蓬亂的發絲沾着汗水貼在肌膚上,雙眼緊閉,氣若游絲。
丹闕:……
她頓覺頭大。
洞內昏暗,梵幽似乎并未發現她微妙的情緒變化,繼續道:“也不曉得這孩子是怎麽到外面的,除了我,應該沒有哪只妖膽敢闖你的住處偷人吧?莫非是她一覺醒來發現身旁睡着妖,自己逃走了?”
覺察到她話中敵意,丹闕無奈,只好低聲道出實情:“是我丢的她。”
這下輪到梵幽震驚,盡管丹闕沒有再透露更多,她自個兒就已經腦補出一堆緣由。
她看了看丹闕,又看了看仍在昏迷的少女,忽然大笑:“丢得好!我昨日就勸你莫要多管閑事,你可算聽進去了!人族大都厭惡我們妖,哪怕你掏心掏肺待她好,她一旦下山歸族,保不準就是個白眼狼!”
若放在從前,丹闕定要與她争辯一番。
然而因着前世記憶,她卻覺得好友的擔心是有道理的。
在人族靈鳶城居住的那些年,她待人族友善,竭盡全力行醫救人,從不奢靡鋪張,幾乎沒有皇後的架子,到頭來,反而被朝野冠以“禍國妖妃”的罵名。
只因她是蛇妖,而非人族,她就理應被厭惡,連帶着娶了她的軒憬也隔三差五被群臣上奏彈劾。
回憶之際,丹闕忽見梵幽一把扛起軒憬,下意識問:“你要做什麽?”
“當然是把她丢到山下,讓她自生自滅去!”梵幽不假思索道,“既然你想通了,她就沒有留下的必要。”
“不可!”丹闕幾乎是脫口而出。
她不自覺地提高聲音,吓了梵幽一跳:“怎麽就不可了?”
念着日後人、魔兩界邊境還需軒憬來守,沒了號稱“仙道第一劍”的軒憬,恐怕更無人能抵禦那位魔君,丹闕迅速想了說辭:“撿都撿了,因果已定,莫結怨。”
“啧,桃婆婆總把‘因果’挂嘴邊就算了,怎麽你也信這套?”梵幽頗為不悅地撇了下嘴,“那你打算怎麽辦?”
丹闕一怔,腦中卻在這時忽然浮現出一段記憶。
峨影山中有座望舒泉,乃是一處療傷寶地,水中靈力充沛,更有游魚吮痂,尤其适合治療外傷。
才撿回軒憬的那段日子,自己每天都會帶她去泡望舒泉。
軒憬似乎有什麽特殊的體質,不出半個月,皮肉不僅愈合長好,還變得光滑細膩,日漸顯出少女的美态。
“……把她放到望舒泉裏吧。”她下意識道。
梵幽皺眉啧了聲,并不滿這個決定,邊嘀咕“你可真會選地方”,邊将軒憬放下,推到她身邊,不耐煩道:“那你自己帶她去!”
目送好友憤然離開,丹闕嘆了口氣。
她趁夜丢人出洞,就是為了不讓軒憬有機會打聽到自己,怎料梵幽次日直接當着衆妖的面,把人帶回她住處,再作掩飾已經沒了意義。
她幹脆大大方方用蛇尾卷起軒憬,朝望舒泉所在方向游去。
誰知一路上,她總覺得有目光在背後盯着自己,可悄悄鋪開靈識去探,又什麽也沒發現。
這種時有時無的窺視感,令她有些毛骨悚然,但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源頭,只好暫時作罷,硬着頭皮來到望舒泉旁。
泉水清澈如明鏡,還有幾只尚未化人的小妖獸在飲水。
這些小妖都認得丹闕,受傷時亦被她悉心照顧過,一見她帶了個陌生面孔的孩子來,紛紛好奇聚攏。
“丹闕姐姐,這是誰呀?”
“她流了好多血!瞧着都疼!”
“是山下的孩子,還不知道叫什麽。”丹闕邊小心将軒憬移入水中,邊溫聲向小妖們解釋,“她或許要在山裏住上一段時日,你們可不許……”
她話還沒說完,便戛然而止。
一只冰冷而濕漉的小手,輕輕搭在了她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