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洪家寨(九)

洪家寨(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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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緊羅密布的打包了三十多個箱子,朝廷既不想招安,洪家寨沒沒必要把值錢的家當貢獻出去,金銀糧草裝車,所有武器一律帶走,戰馬挑些年輕力壯的,其他撤下馬鞍,放歸山林。

夜晚,洪心目送兄弟們騎馬拉車離開山寨,她自己扛上刀,反其道而行,下了塗山,直取湖州路軍大營。

洪家寨的兄弟們,雖然聽大當家的命令撤退隐蔽,但心裏還是不服氣的。

江湖男兒,從不怕死,怕的是憋屈。

朝廷若是說他們殺S人放F火,奸J淫Y擄L掠,要剿匪為民,他們沒話說,但一盆子坑殺湖州路軍三千人的髒水潑上來,就說他們抗旨不尊,要圍剿他們,逼着他們背井離鄉,實在讓他們上火。

“算了,生氣有什麽用,大當家也說是為長遠考慮。說不定朝廷查清楚此事後,又改了主意,咱們過不了幾個月又搬回來了呢?”

弟子們互相安慰,“是呀,大當家的話,向來有道理,咱們土包子沒文化,跟着走就是了。”

“要我說,咱們就該留下來,跟聯軍打一仗,打不過再跑,沒準就打過了呢?”

“聯軍號稱五萬,怎麽也得三萬人,咱們才多少,兩千不到,”路尊玉聽不下去了,站出來與弟子理論。

“三當家可不能這麽說,前幾年西北軍那個監軍李長舟,不就是以三千野戰精騎,殺鞑靼蹄子數萬,還沖進王帳砍了鞑靼大可汗的腦袋?以少勝多,兵書上記載也不少,”有弟子反駁。

“你才認識幾個字?還兵書呢,”顧其挽想起李長舟,如今也不知到了南陽沒有,有沒有找到好大夫?他嘆了一口氣,人家那是英雄,無名山匪,怎麽能跟人家比?

行了兩個時辰,鄭昊看看地圖,道,“這裏谷地,前面就是最難行的沼澤區,兄弟們也累了,大家在這裏歇一歇,喝口水,養足精神,今夜一舉穿過沼澤。”

谷地在山中地勢最低,空曠開闊,幾乎沒有遮蔽樹木,四面不遠,皆是聳立山峰,層巒疊嶂,望不到邊際。

顧家兄弟東張西看,路尊玉牽着馬過來,小聲道,“奇怪呀,那姓何的說,會有幾隊朝廷的士兵,象征性的攔下我們,我們再跟兄弟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武器寶貝留下,人和和氣氣的歸順,成為良民。怎麽都走到這兒了,還沒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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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沼澤,聯軍就算有三頭六臂,也拿他們沒轍了。

鄭昊皺眉,風不對。

山上有人!

經驗使然,他下意識的感到恐懼,忽然幾道利箭射出,射穿了火把照明的火焰。

山谷漆黑,只聽戰鼓響起,緊接着,密集如雨的箭,從四面八方射來。

馬匹受驚,四散奔逃,馬車上的箱子,七零八落,方才熱鬧的山谷,七颠八倒,亂作一團。

“朝廷的人怎麽知道這條路的?”何間提起大刀,擋住了射過來的密集箭雨,他見毫無防備的兄弟們,倒下了一大片,用盡力氣喊,“取盾牌,背靠背,所有人往山峰高處走!”

洪家到底訓練有素,弟子們從猝不及防的箭雨清醒,知大敵當前,有人設陷阱暗算他們,片刻慌亂後,迅速整齊隊形,三人成聚,用刀格擋箭矢,離着武器箱子近的兄弟,大刀砍散箱子,抽出盾牌分發傳遞,拿到盾牌的兄弟,沖向最外圍。

且戰且退,往高處緩慢行進。

“大哥二哥,你們先走,我斷後,”何間憤怒至極,轉彎幾十個兄弟死了,“三哥四哥呢!”

“不知道!”舉着尊玉舉着盾牌,茫然無措,被何間推進了弟子的保護圈中,鄭昊要同何間一起斷後,“殺千刀的大周軍,竟然騙了我們!”

嘈雜的兵刃碰撞聲,淹沒了鄭昊的謾罵,他揮舞着大刀,在密密麻麻的箭中艱難挪移,忽有一人推了他一把,他一個踉跄,撲倒在一攤子血水上,旁邊弟子為他擋住致命的一箭。

“二……二當家……快,走……”小弟子抓住他的袖子,“将來……給我們……報仇。”

漆黑的夜,伸手不見五指,聯軍有備而來,未知的箭雨不斷,困在陷阱中的他們,僅憑着聲音判斷,毫無抵抗的力量,只有單方面的殺戮。

最外排的一排弟子倒下去,身後的弟子拾起盾牌,頂替上前,能多撐一刻是一刻,護當家人先行逃走。

“六當家,你做什麽!”

只見何間一個人從盾牌中沖了出去,瞬間肩膀和左腿各中了一箭,他像是毫無知覺一般,向着被馬遺棄的裝着糧食和金銀的箱子。

箱子擋住了箭雨,之後一閃而過柔弱的身形,雖然恍惚,可何間目力極強,尤其在黑暗中的一點點光亮,躲在箱子後面的,是跟他們同路撤退的姜姑娘。

“保護六當家,”鄭昊要帶着幾個弟兄追上去,被不知從那裏冒出來的顧其挽拉住,“找死啊你!”

“何間是我們的兄弟!”

“他傻,大哥你也傻,那姓姜的不過一個會釀酒的小妮子,值得咱們兄弟豁出命去救嗎?”

何間一鼓作氣沖到了箱子之後,他的身手矯健,惹得弓箭手察覺,箭雨更加肆無忌憚的射向他。

鄭昊快瘋了,“顧其挽,你們兄弟不是說,把地圖給那姓何的,一切都會回到過去,湖州路軍和洪家寨的恩怨一筆勾銷嗎?為何,為何會有埋伏?”

“我們也被騙了,天殺的姓何的,”顧家兄弟也是蒙圈,“大哥,現在只能指望大當家,發現事兒不對趕過來救我們,她殺幾個埋伏弓箭手,留一面山,讓我們突圍出去。”

“這時候才記得大當家!要是咱們早跟大當家商量,就不會遭遇此劫數。大當家不相信朝廷,她根本就沒有錯!是咱們自以為是,大錯特錯,”鄭昊眼睜睜看着弟子一個一個倒下來,然人微力薄,哪怕在層層利箭中多救一個人,也做不到。

“現在說什麽都晚了……”顧其挽又氣又怕,他們兄弟的的發財夢破碎了不說,就算大當家趕回來救他們,之後知道他們跟湖州路監軍談過條件,還洩露了撤退路線,害死大半個寨子的弟兄,他們也沒活路。

他們在大當家回來之前,與何監軍見面的那一次,就被騙的徹底,以為何監軍是救他們山寨于水火的恩人,能擺平他們跟溫丞之間,跟朝廷之間的仇恨。

他們回來後一起商量,計劃瞞着大當家,瞞着跟大當家一條心的何間,先斬後奏,無論大當家如何做決定,他們都奔着兄弟們的好,如此,大當家将來知道,最多發一通火,接受朝廷招安。

當了半輩子匪,劫了多少貪官,卻被一個四體不勤的文臣給算計了。

整天說五弟傻子,他們才是傻子。

何間打了個噴嚏,抹了滿臉的血,中了三箭,卻都不是我要害,終于沖到姜舞的身邊。姜舞一直躲在箱子後,躲過了最猛的一波箭雨,但箱子的木頭,幾乎都被射穿了,也頂不住多久。

“傻子,你來做什麽!”

“救你,”何間見姜舞沒事,大刀一落,“小舞,別怕,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姜舞眼神閃爍,忽然一指東邊。

“怎麽了?”何間跟着看,只有一片漆黑。

姜舞從懷裏拿出個簪子,剛剛就是這個簪子反照月光,讓何間發現了她。只此一照,何間看見東邊不遠處,有幾棵合抱之木,形成一片不大的小樹林。

在空曠的谷地,如此小樹林,能遮住四五個人,避過箭雨。

“我們過去,暫時躲一躲,”姜舞小聲說,“姐姐說過立刻追上我們,她一定有辦法的。”

“大當家到底去哪兒了?”

“去見一個人,”雖然洪心沒說,但姜舞知道,她一定是去找師公子,還那塊玉璧了。

雖不知姐姐與師公子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姐姐忽然就決定放棄這段感情。但如今洪家寨的情況,就算姐姐還愛着師公子,也一定也不會撇下兄弟們不管。

何間盤算着,縱使箭雨密集,也不至于沒有一點縫隙,還有一堆木箱子做掩護,且天色黑,弓箭手也是亂射。

他一個人能沖到小樹林,但是帶上姜舞,确是不能。

再說,他身為六當家,又豈能看兄弟們危險,自己卻躲起來?

“我送你過去,”何間拉住姜舞的手,他這輩子,第一次牽女孩子的手,還是将來要嫁給自己的女孩子。

“小心身後,”木板被射穿,姜舞輕呼。

何間閃身躲過,把姜舞摟入懷中,“小舞,你過會兒什麽也不要管,只管往前跑,身後有我在。我會護着你,現在護着你,以後護着你,一輩子護着你。就算做了鬼,也護着你。”

都什麽節骨眼上,還說情話,姜舞把人推開,“我知道。”

“跑,”何間長刀上手,“小舞,跑。”

姜舞奮力奔跑,用上了吃奶的力氣。

上一次奔跑,還是西北草原,家園被毀,鞑靼蹄子的彎刀追在身後,不奮力跑,就是個死。

她不管身後,拼命的跑,箭鋒接二連三的與她擦肩而過,耳邊是刀箭相撞的噼啪作響,卻是沒有一根箭,劃傷到她的衣裙和體膚。

她離着樹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她一口氣不敢喘,就差一步就能到那棵,身後忽然有一雙大手,有力的推向她。

姜舞翻滾倒地,也進了安全的區域,樹幹擋下兩只箭,何間扶着樹幹,面對着她,咧開嘴,露出傻傻的大白牙。

“何間,”姜舞沒看見何間不離手的刀,只看見何間滿身血,和背後插着的,如刺猬一般,滿滿的箭。

“何間……”

男人似乎不知道疼,也不怕更多的箭,他一步一步的走進樹林,撲倒在姜舞的裙擺前。

姜舞爬過去,捧起血與淤泥模糊的不成樣子的臉。

何間微微揚起唇角,“小舞,我……我恐怕,不能……不能……”

不能娶你了。

他第一眼見女孩的時候,就喜歡上她了。

每次大當家在木樓喝酒,兄弟們有事兒要找大當家,他都會自告奮勇的前去。大當家嫌棄他嗓門大,可他就要大嗓門的在木樓底下吆喝,因為這樣,他喜歡的女孩就會放下手頭的活計,出來抱怨他一句傻子。

他喜歡女孩賣酒的樣子,喜歡女孩叫他傻子。

人常說,傻人有傻福。

可下輩子,他想做個聰敏人。

或許大當家趕得及,或許大當家趕不及,但無論如何,小舞那般聰明,都一定能活下去。

洪家寨的兄弟們,他先走一步。他會在奈何橋邊等着,轉世投胎,還做兄弟。

“傻子,”姜舞伸手,緩緩合上何間的雙目。

明明撇下她,就是活路,偏偏要擋在她身後,死的如此難堪。

何間為護她而死,可姜舞流不出眼淚,她甚至沒有悲傷。

她見過太多的死亡,一個人,徒步從西北絕境堡寨走到湖州,心早就麻木生硬,堅冷無摧。人的死亡,對她來說,不過是丢了一支釵子,心疼片刻,轉頭會去買一支更好看的。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個柔弱可憐的姑娘,沒有人照顧,定是活不成的。鄰居的叔叔如此,堡寨的将軍如此,就連洪大當家,最後與何間的囑咐,也是照顧好她。

亂箭縱橫,屍山骨海,姜舞勾起嘴角,“何間,我從來沒喜歡過你,也絕不會嫁給你。都是姐姐,她總是想撮合我們,我想姐姐高興,所以才從不反駁。你死的,太不值得了。”

東方日初,驅散深夜陰霾,谷地清溪滾燙鮮血。漫山遍野的綠,襯着的鋪天蓋地的紅。

“下雪了,”姜舞晃晃悠悠的站起來,“六月飛霜,還真應景呢。”

細雪飄散,如天地奏響挽歌,念繁華凋零,似無情流水,滌蕩鉛華塵埃。洪家寨的兄弟們所剩寥寥,挺着重傷與虛脫,死戰到最後一刻。

“各路軍列陣,殺!惡匪洪家寨,違逆聖旨,坑殺我大周士兵,罪無可恕,朝廷有命,一個活口不留!”伴随着軍鼓號令,弓箭手停了動作,埋伏在山頂的聯軍大軍,浩浩蕩蕩沖了出去來。

“兄弟們,我們拼了!”

大丈夫何懼生死,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洪家寨弟子雖九流末等,從不輸氣節,浴血而戰,雖敗猶榮。

洪家寨最後一面大旗,轟然而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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