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7
#EXTRA 07#
家裏畢竟有長輩在,昨晚窦檸強撐着回到自己的房間,踢開一堆畫刊,拉過床單就蒙頭睡了。
清晨六點,她被迫醒來。
窦檸睡前特地鎖了門,不然早起的伍清蓮會摸進來叫她吃早飯。
沈持怎麽進來的?
她糊着眼側過頭,窗戶開了一條縫。
太可怕了啊,這年頭的男朋友屬糯米,冒着被摔殘的風險翻窗進來。
窦檸趴着,心口被人揪住,反抗不了,也不生氣。
沈老板的叫早服務很難讓人發火。
老宅跟窦檸在佛羅倫薩租的小房子很像,遮天蔽日的實木,光線昏暗,宜重溫舊夢。
牆上開了一盞老式的氩氣霓虹燈,粉紫色調,一圈簡易的心形,裏面寫了幾個字母。
沈持從窦檸的裙底出來。
他昨晚存心吊她,因為吃了一口陳年老醋,他不爽,今早才發揮實力。沒完沒了。
窦檸頭發散亂,手本能地往枕頭抓,被沈持制住,反折在蝴蝶骨上。
沈持貼在窦檸耳側,整個人籠着她,身軀健實精壯。
窦檸帶着哭腔擡身扭抗,脖頸脆弱又細長。
“檸檸。”早上七點,伍清蓮準時準點地敲門。
裏面沒回答,伍清蓮以為窦檸又在賴床,“熬夜畫畫了是不是,年輕人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阿婆現在蒸饅頭,等會兒吃米線,不許喝咖啡啊,一點都不健康,都是垃圾食品,起來喝豆漿。”
老人家氣性足,門又重重地被拍了兩下,“你看看人家小沈,一大早就起來跟我喝了茶,現在回房間開會了,多好的孩子,你說你怎麽沒學着點兒好。”
“......?”
窦檸咬着唇,頭皮炸了,哪裏敢說話,直到門外的腳步聲走遠。
沈持一把掐住窦檸的脖子,緩緩收力,“有沒有人見過那幅畫?”
窦檸臉色通紅,心口又被他另一只手扇了一巴掌,“哪、哪幅?”
沈持用虎口捏着她的下巴,讓她看。
窦檸看向床頭,顫着手讨好地揉他的耳垂,“沒有呀。就你一個人看過。這間房以前都不住人的。”
沈持受用這種示弱。
窦檸攀緊他,抓那片背肌,滿手的汗,“親親我呀。親親。”
酣暢淋漓,她想捧着他的臉狂吻。他低頭就能滿足她。
沈持只是親一下她的鼻尖,手掌按住她的小屁股,“別動。”聲音低啞狠戾。
窦檸手一抖,額頭抵在他肩上,心髒都被灌滿了。
沈持趴在窦檸肩頭,拇指慢慢地撫過她的眼皮,像抹過那幅畫。
窦檸氣息細弱,“沈持你好狗啊,竟然欺騙老人家,立得一手勤勞老實的乖寶寶人設。”
沈持習慣了一下她的用詞,并不惱怒地說:“我是狗,你是什麽?”
窦檸還在暈眩,雙手纏住他,“退燒沒有?”
沈持親了親她的嘴唇,“退了寶寶。”
他喜歡窦檸黏他,特立獨行的小姑娘,貓一樣窩在他心坎。
窦檸卻在心裏狂吐槽,不愛吃藥的人多麻煩,知不知道這種退燒方法很很很很很費老婆。
“下次別爬窗戶哦,有正門不走。”
沈持:“嗯,下次晚上別走。”
-
早上八點多,私會完畢的沈某和窦某下樓吃早飯。
伍清蓮還在廚房裏,老人七十多了,每天晨起念經打坐,很有老藝術家的仙風道骨。
沈持去幫着拿碗筷,“阿婆,這幾個碗很好看。”
伍清蓮用分享秘密的語氣:“這是檸檸小時候做的。村子裏有個老師傅,從景德鎮過來的,當時還想收檸檸當徒弟,那女人性子可古怪,誰都不理,就喜歡檸檸,讓她去自己的院子裏玩。”
沈持認真地聽,該他說話的時候才說,做事利落,從鍋裏夾出饅頭,倒出榨汁機裏的豆漿,分杯、裝盤,很熟練。
伍清蓮看了看庭院裏敷着面膜,澆花、逗貓的窦檸,小聲說:“老實給阿婆講,平時檸檸是不是都不做家務?懶死了她。”
沈持想了想,“沒有,她很會烘焙,手很巧,會剪窗花,會畫畫,彈琴也好聽,還會做芝士,心很細,很會照顧人。”
一頓直球誇,就差說窦檸一百分了。
伍清蓮在心底輕輕一笑,努嘴:“小沈啊你就慣着她,她當慣了大小姐,沒吃過苦,剛出國那會兒,我都怕她餓死。”
沈持:“出國留學嘛,都這樣,一邊熟悉環境,一邊完成學業,很辛苦的。我那會兒還不如她呢。”
伍清蓮悄悄在家庭群裏發信息:“OK,過關的,小沈人不錯。我贊成。”
顧子夏秒回:“+1.”
窦南鐘說:“沒人配得上我女兒,不能喝白酒的男人,這就不能嫁。”
顧子夏:“你閉嘴,你反對無效,你脂肪肝自己不知道啊,就知道喝喝喝!”
窦檸默默看着。伍清蓮和顧子夏誇了沈持足足三個頁面。
早飯在院子裏吃,長條木桌上墊了一張藍染的布,早餐有米線、二十種醬料,還有伍清蓮自己做的肉臊。
窦檸吹完頭發,将床單扔洗衣機裏,“沈持,我來給你打佐料,全雲南第一好吃的米線!”
沈持低頭笑笑,擺好餐盤,“阿婆出去了。”
窦檸:“嗯,她習慣出去散步,然後走到店裏去。”
沈持:“這麽早?”
窦檸:“她只要在沙溪就會這個點出門。”
沈持在餐桌旁坐下,自己挑米線,四周看了看,“這個桌布上的小女孩,是你嗎?”
“是我。”窦檸揚眉,“你用的這個杯墊也是我染的。”
沈持:“你房間裏的床單也是你染的?”
窦檸點頭,“是啊。”
沈持:“染得挺好的,沾了水也不褪色。”
窦檸唰地一下臉紅,撿了一個果盤裏的檸檬砸過去。
沈持接住了,正經地問:“怎麽染?”
窦檸:“煩不煩,發你的PPT裏不都有嗎,你問過多少次了,自己拿出來看。”
沈持捏着手裏的檸檬,皮薄,汁水應該也挺多的,“不能再聽你說一遍嗎?”
窦檸咬了一個花卷,“嗯,就挺多工序的,我每次染都是阿婆帶着我,過程很有意思,染布的原材料是蓼藍草,最初染出來的布是綠色,氧化了才是藍色。”
沈持把豆漿給她遞過去,“非遺傳承人就是厲害。”
窦檸:“夠了啊,阿婆又不在這裏。”
沈持:“真心話。”
窦檸看一眼手機,趙倪影給她發消息了,問她要不要吃大閘蟹,她低頭回:“好呀,中午來吃。”
庭院寬闊清幽,古意潺潺,綠意翠郁,頭上有雀鳥飛過,沈持順着看過去,“旁邊是果園?”
窦檸面無表情,喝一口豆漿,“是的,好奇寶寶.沈。”
沈持繼續問:“那是梨樹嗎?”
窦檸:“嗯,還有蘋果樹,桃樹,李子樹,都是阿婆種的,她還自己種了寥藍草。”
沈持認得枝葉最茂盛的那棵,是香水檸檬樹。
沈持:“等會兒去幹什麽?”
窦檸:“去找趙嬢嬢,人長得巨美,很有氣質,就是教我做瓷器那個,她家的燈泡該換了,也沒人照顧她,我去看看。”
沈持:“換燈泡啊,用不用我去?”
窦檸:“這點兒小活,我可以,你開會去吧。不要一天纏着我。”
沈持拍拍她的頭,“擰巴的檸檸。”
窦檸翻一個白眼,“說什麽繞口令。”
沈持:“選好藝術展的場地了?”
窦檸:“嗯,選好了。你別管了。”
沈持:“能搞定嗎,不然我把程征野給你發來。”
窦檸:“當然能,我有自己的團隊的。哎你這個人,不要總麻煩人家。”
沈持:“都是自己人,随便麻煩。”
窦檸所謂的團隊,除了她和湯凡,只有一個小助理草草,美院畢業的愣頭青。
簡單來說,她就是藝術包工頭,包工頭還得自己搬磚。
沈持有和她完全不同的日常,每日開會等于吵架,在各種質疑、标準、技術、專利、公式、KPI、財報、疊代、預算之中周游。西裝革履,滿目瘡痍。
而她的世界,是棱角、結構、色彩、美學、天空、海洋、原野、暴雪、湖泊、啤酒和黃昏。閑雲青山,志不在俗。
窦檸拎着一堆東西去拜訪了趙倪影。
沙溪是具有傳奇色彩的小鎮,從頭到尾逛完不過倆小時,但尋常的宅子裏住了很多隐居的奇人。趙倪影來沙溪住了近三十年,院子裏栽植奇花異草,有種蓬勃錯落的美感,但她一直獨居,深居簡出,街坊鄰居知道她打哪兒來,但不知道她愛過什麽人,有沒有結過婚,一身孑然,美得像空中樓閣。
趙倪影開了門,穿一身掐腰的素黑旗袍,胸前帶一塊翡翠,“浪回來了?”
窦檸一瞬間看呆,以為穿越到了民國,“回了回了,這是孝敬您的,這個奶茶巨好喝,山茶花味兒。這是黑繃帶和眼霜,這是我自己做的芝士,這是面膜,這是免煮的珍珠。”
趙倪影:“瞎買亂買,抗糖知不知道,少喝甜的。自己進來。”
窦檸輕手輕腳地跟在後面,見爐子燒着,乖乖地說:“又要開窯了呀,我幫您。”
趙倪影回頭瞪她:“少給我搗亂。”
院內舊得很安寧,燒了香熏,極淡的茉莉香,葡萄架長勢蔥茏,幾壇酒缸裏存滿了酒。
窦檸看到飯桌上有一本《西藏生死書》,低聲說:“趙嬢嬢,這箱奶茶我放桌子上了啊,這是沈持買的,0糖噠,保質期只有十五天,所以要快點喝掉。”
“嗯。”趙倪影轉頭,看到窦檸的無名指,素淨的定制款情侶戒,來自一個著名的品牌,“定了?”
窦檸咬唇:“還沒有。你覺得他怎麽樣呀?”
趙倪影:“我怎麽說,就憑你朋友圈裏那些照片?他在我眼裏就紙片人。我又不認識他,人是你自己挑的,日子也是你自己過。”
窦檸戴上手套,用鉗子夾住素燒的作品,一個一個地往桶裏過,上過釉,小心地放在托盤上。
趙倪影摘了圍裙,坐凳子上,開始在盤裏剝蟹,“過來什麽事兒啊?”
窦檸:“來看看您,順便換燈泡呀。”
趙倪影:“你從小一撒謊就盯着我看,說實話。”
窦檸:“咱喝點兒?”
趙倪影:“大白天喝什麽酒,戒了。”
窦檸:“是您教我喝酒的啊。”
趙倪影:“那是你高中畢業,就那一次,自己愛喝,少懶我身上。”
窦檸輕聲:“趙嬢嬢,參加藝術展嗎,我策劃的,大師雲集。但您跟他們都不同,您最美,讓外面的人看看,真正的美人長什麽樣兒。”
趙倪影:“我湊那熱鬧幹嘛,我又不缺錢,也不收徒弟。”
“......”窦檸也沒打算勸動她,“您房間的燈還亮嗎,我去換。”
趙倪影:“不用,陳盛嘉要來。”
窦檸淡聲:“哦。”
陳盛嘉就是窦檸的三小時初戀。
趙倪影:“哦?人追了你十多年。”
窦檸:“我又不喜歡他,都沒有怦然心動的感覺,讀書那會兒都鬧着玩嘛。”
趙倪影:“可惜了啊,不然你就叫我姑媽了。”
窦檸笑說:“我可以叫您幹媽。”
趙倪影把剝好的蟹肉推過去,“機靈鬼。”
窦檸拾起筷子,小口地吃,“趙嬢嬢,我這次感覺不一樣,我可能要結婚了。”
趙倪影:“真的假的。”
窦檸願意跟趙倪影說悄悄話,這個安靜的院子是她的樹洞,她從小到大都喜歡這裏,“我們認識蠻久的了,他很直接,也很簡單,你知道我最讨厭套路和試探。最開始戴口罩的那段時間,我在佛羅倫薩,也不能去學校上課,每天只能待在家裏,待久了就很抑郁,也很孤單,他經常來看我,消毒消得掌心都脫皮了,人挺正派的,很有涵養,也不搞亂七八糟的,我也最讨厭男女之間拉扯了,渣來渣去,浪費精力,浪費生命。有句話說,比較是偷走幸福的賊。我從來不比較,但如果要比,他不會讓我輸。雖然他有時候強勢了一點,但有人兜底的感覺,還不賴。”
趙倪影:“跟我說這些幹嘛,問你自己就行。”
窦檸:“問什麽?”
趙倪影擡起眼,“你愛他嗎?”
窦檸心裏蕩了一下,落下來,找到陸地的感覺,卻提着眼角說:“您忽然這麽酸?”
趙倪影縮一下肩膀:“可不是,我就是覺得戀愛太酸,所以不找男人啊,怎麽着你想跟我一起孤獨終老?”
窦檸:“您才不會孤獨終老,有我啊。”
趙倪影笑,“你就這張嘴會哄人。”
窦檸:“晚上咱們一起吃飯呀,我下廚,順便帶沈持見見您。”
趙倪影:“你下廚?不要給我下毒好吧。我發現你變了啊,你這個戀愛腦,提他的頻次也太高了。”
窦檸:“行,戀愛腦去給您換燈泡。”
趙倪影:“不用了,小心摔着你。”
窦檸起身,“小瞧我了。”
她把吃的東西都塞進趙倪影的冰箱,拿了燈泡,爬上客廳的木桌,随口碎碎念:
“您一日三餐要按時吃啊,麥片還有沒有,囤的貝果還有沒有?過期的方便面要扔掉,少喝酒,多吃新鮮水果,不要一個人過就糊弄,也不要整天在家裏看電影、看書,要經常出門,多曬曬太陽,交交朋友嘛。要不,我給您報個老年大學吧。”
女孩兒的聲音像雨水敲在玻璃上,清清脆脆的,趙倪影聽得眼熱,“瞎折騰,少來安排我,過好你自己的日子。”
她背過身去,夾了一只待燒的盤子,放進一幢窯洞裏,爐火正是純青。
換完燈泡,中午的太陽正濃,窦檸從窗內看着趙倪影,秋季的光切割着她。
趙倪影就是那種終生不婚的女人,酷了一輩子,吃喝不愁,無兒無女,又美又落寞。
窦檸看着她,總想起一句話:
失望像一盞盞昏昏欲睡的燈,有人一直替我開着。我飲下的,是夜晚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