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姜拂
姜拂
即使所有宮人都做着同樣的打扮,她又低眉垂眼,小心地在後面添茶煮湯,但她一舉手一投足,衛央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為什麽明明都要撕破臉了還要冒着危險來韓國做說客?為什麽明明是宿敵的地盤也要過來?不就是聽沐芳說她在上京嗎?
衛央壓制着心頭的激動,他如何不明白韓卻所說所做有何目的跟影響,可是但凡他還想見到姜黎,這就是個陽謀,無解,只能乖乖就範。
韓卻對這狀況很是滿意,但不知為何還是隐隐有些心頭不适,所以也是見好就收,适可而止。
這倒是讓準備大幹一場的吳相等人好生失望,不過待一身素裳的韓王後過了來,他們又重新燃起了鬥志。
可惜韓王後也不給機會,甫一到宴上,她就跪了下來自請辭去王後之位。
“王上,妾身教子無方,無顏面對列祖,自請辭去王後之位,還請王上則賢者居之。”
韓王就跟商量好了似的,直接當着衆人的面給答應了。
韓王後本就是周天子胞妹,不當王後那自然還是周王室的公主,韓王大手一揮直接準了她過幾日跟着周天子使臣回朝歌。
而為了表示友睦,周天子将十一公主送來上京,準備繼續結兩姓之好。
韓王雖同意了将王後放回朝歌,但是也沒直接答應要娶十一公主,只先将十一公主跟燕公主都安排進了摘星樓。
這讓誰都猜不透這位諸侯王的想法。
春日宴就這樣結束了。
阿梨本想找機會接近衛央,可惜一直找不到機會,眼見着他就要坐上去驿館的專用馬車,她正想直接貿然跟上去,卻被韓卻一把拉了開來。
“你不是答應了讓我自己想辦法去接近他?你這又是幹嘛?”阿梨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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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卻掩下眸中情緒,盡量讓聲音顯得冷靜平淡,“那去驿館的馬車有禁衛專送,比驿館守衛更嚴,你這樣還沒上去就會被左澤給盯上,你不會不知道吧?”
“怎會如此?”阿梨有些難以置信。
韓卻不禁冷笑出聲,“呵,衛央想在上京搞小動作,父王何許人也,他若聰明的乖乖聽話,或許還能留着條命,若是有什麽異動,殺一個手下敗将你覺得周天子又敢說什麽?”
他說的是實話,韓王若還講幾分禮儀信義,朝歌還能以王室之名威風下去,若是惹急了韓王,朝歌這個天下共主哪裏還震得住。
反正這韓王宮是他的地盤兒,阿梨也不打算掙紮了,只跟在他身後,乖乖往前。
見她這麽快就冷靜下來,韓卻心頭也松了口氣,“你認識這個“十一公主”吧?”
他将“十一公主”這幾個字咬得很重,阿梨想裝作聽不出來都很難,但為了不說漏嘴,她還是沒有接話。
韓卻見她這樣更加證實了心中的猜測,“你不說我也知道這公主是假的。”
見阿梨神色詫異地望着自己,韓卻似笑非笑,他很期待見到阿梨接下來的表情,“周王室子嗣單薄,莫說王子,公主活下來的也才兩個,用一個真公主換另一個真公主,沒什麽必要吧?況且我認識現在這個假公主。”
“你......你認識?”阿梨聲音都有些變了,連她都不十分确定的事情,他竟然說得如此篤定。
韓卻幽藍的眼眸似有暗光流過,“你忘了我曾那麽喜歡過一個人了?”
見阿梨不自然地撇開頭,他繼續追擊,“我不僅知道姜黎有個叫姜拂的親妹妹,當初還是我将她送到衛央逃跑的路上的。”
“你說什麽?”阿梨實在是不敢相信。
韓卻本是個做了事情不願再拿出來表功的人,可是阿梨是如此恩怨分明,就算不能用感情,他也想自私的用恩情留下她。
“我從來沒想過要逼死姜黎,我是真心要求娶她的,所以才會用那些手段,我以為逼得她無處可去無忠可盡她就會跟我走,可是我失算了。”
“當我趕到将軍府的時候只見到了她的屍體,那時候我才知道我太不了解她,将她入殓之後我就将姜拂放了,可我沒想到她現在搖身一變竟然成了十一公主。”
他的眼神太過真摯,還藏着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阿梨再也無法騙自己。
她知道韓卻這些話不僅是說給她聽,更是說給姜黎聽,他可能早就知道她就是姜黎了,只是自己一直不肯承認,他也就跟着不拆穿罷了。
她深吸一口氣,“那你這是要帶我去見姜拂?”
韓卻轉頭,見她鴉青的眼睫微濕,點頭加快了步伐,阿梨提了裙角迫不及待地跟了上去。
摘星樓雖名中帶個樓字,卻不僅僅是個樓,而是一座臨湖宮殿群。
這宮殿裏面最有名的就是有一座三層的木質飛檐角樓,而它也因為在湖中可勘星月而因此得名。
姜拂坐在角樓高處的窗子邊上,單手支頤百無聊賴打量着光可鑒人的地板,她知道,有人一定會來找她。
“來了就出來呗,躲躲藏藏算什麽本事。”
韓卻示意阿梨留下,他順腳邁了上去,“不過剛到。”
見是韓卻,姜拂一點不意外,只要韓卻沒當場拆穿她,就意味着這事兒可以商量,她輕咳了一聲,“別勸我回朝歌,我不會走的。”
阿梨聽着這熟悉的聲音,心頭一時五味雜陳,聽他們對話這語氣,韓卻沒有騙她,他們确實是熟識的。
“我沒有想勸你,”韓卻徑直坐了她對面,“當初放了你是為你找了一條生路,你倒好,搖身一變成了周公主過來韓國,你既自己想死我自然不會攔你。”
“想套我話?”姜拂捧着臉眉毛一挑,“沒門兒。”
韓卻笑了笑不說話,只示意她看向樓梯口,姜拂滿不在乎轉了頭只當沒看見。
可是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阿拂”。
姜拂仿若渾身觸電,她轉身站了起來,有些難以置信,“阿......阿姐......”
阿梨看了眼後面的韓卻,并未否認姜拂這個稱呼,三年未見,姜拂高了,也白了,阿梨恍惚間竟然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她們畢竟是同父同母的親姊妹。
“嗚哇~真的是你!阿姐!”姜拂一下子蹦了起來奔至阿梨面前,摟住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了起來。
阿梨輕輕地拍着她的肩膀,像曾經做了無數次那般熟稔,“好了,好了,別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跟個小花貓似的。”
一聽這話,姜拂“噗嗤”一聲鼻涕眼淚齊齊飛了出來,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撸了袖子胡亂擦兩下。
“阿姐,三年了,你沒事怎麽不來找我?”
韓卻在這裏,有些話不好說,阿梨溫柔的替她理着散亂的頭發。
“我......我之前失了憶,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也是最近才想起來一些事情,況且我以為你在玉都之戰就......總之,我也是今日在宴上看見你才知道你也還活着,對了,你這幾年是一直都跟衛央在朝歌?”
想到衛央,姜拂的臉突然紅了紅,“嗯,當初韓卻放了我,是衛央哥哥收留的我,後來我們就去了朝歌。”
阿梨向來了解姜拂,她不擅長掩飾,提到衛央時那神色是騙不了人的,想來也是,她一介孤女,衛央皮囊秉性都是上佳,兩人也算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生出感情來也不奇怪。
“那你怎麽成了十一公主?”阿梨想不明白,看這情形韓卻也是知道的,所以她毫不避諱地問了出來。
阿梨沒有一開始就避着他,說明已經相信他了,這會兒又當着他問了這些事,韓卻心裏已經很是滿足,看得出來有些話他在她們不方便說,他很是自覺。
“我出去給你們望望風,你們聊吧。”
說罷,他毫不猶豫下了樓,不是他不想知道這些年是怎麽回事,而是他更希望有一天阿梨能主動的跟他說起來,在她不想或者沒準備好的時候,他願意去等。
姜拂趴窗戶上,見避無可避,只好說了出來。
“周天子舍不得她女兒受苦,衛央哥哥找不到合适的人,我就來了。”
阿梨心中冰涼一片,想起兩人打的賭,沒想到都給韓卻猜對了,她有些生氣,“什麽叫找不到合适的人?若是真想找,一個十七八歲的貴族女孩有什麽難的?”
姜拂有些不耐煩了,索性靠在窗前兩手一攤,“對,是我主動要來的,我要衛央哥哥知道不是只有阿姐你會為他付出生命,我姜拂一樣可以!”
“你說什麽?”阿梨抿唇。
姜拂倔強的将頭偏向窗外,“難道不是嗎?當初衛央哥哥以為你死了,若不是衛叔騙他你可能還活着他差點也随你去了。”
“好不容易緩了過來,一聽說你在上京,他就這樣不管不顧的向周天子讨了任務過來,卻沒想過這有多危險,我自知在他心中是比不過姐姐你的,但是能成全你們又讓他記住我,我覺得這樣甚好!”
阿梨感覺有一股氣直沖腦門,聲音不自覺含了些失望,“姜拂,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為衛央付出生命,我是為我姜家三百年清譽,是為一心守護衛國的将士,是為被衛央辜負的萬萬百姓。”
傍晚的風吹得摘星樓的涯鈴叮叮咚咚。
見阿梨說得義正辭嚴,姜拂有些不服氣,“那有什麽區別?我的好阿姐,你成就了你的大義,有沒有想過我會如何?而衛央哥哥飽受折磨,這三年,你知道他是如何過來的?”
這些問題讓阿梨心中生氣之餘又有些底氣不足,因為确實她對軍士對百姓有交代了,卻真實的虧欠了姜拂,雖然她并不知道她那時候還活着。
“阿拂,我确實對不起你。”
姜拂沒有生在衛國最鼎盛之時,反而一直處在動蕩不安的環境下,姜父跟姜黎很忙,對她疏于教導,其實她對衛國的感情很是一般。
“我最危險的時候你不在,我最落魄的時候你也不在,都是衛央哥哥一路扶持我才走了下來,我好不容易有機會為他做點事情,所以現在你有什麽資格來質問指責于我?”
阿梨看着眼前讓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女,聲音有幾分艱澀,“你說得對,作為你的姐姐,我确實不算稱職。”
“只是阿拂,我現在想為你做點事情,你還小,還有漫長的一生,韓王後宮複雜,他本人的年紀甚至比我們父親還大些,難道你要将後半生都葬在這裏?”
姜拂嘴唇嗫嚅了一下,那句“是的”終究還是沒說出口,她沒有想那麽多,做事只憑着一時喜惡,此時聽阿梨細細說了,心頭又有些猶豫起來。
見她并不是那等執迷不悟之人,阿梨心想還有救,“你是不是喜歡衛央?”
姜拂看了阿梨一眼,她不想撒謊,況且撒謊也沒意義,“是的,沒錯,我确實喜歡衛央哥哥。”
“既然你喜歡他,那就該大膽的去讨他歡喜,”阿梨像小時候那般試探着摸了摸她的頭頂,循循善誘,“嫁進韓王宮算怎麽回事兒?難不成只成全別人?”
姜拂驀地擡起頭,雙目泠泠,“那不是別人,是你,若真的是別人,我定然是要去争一争!”
不僅因為她是她的親姐姐,還是因為她見過衛央聽說她死了時的失控模樣,也見過他聽說她死而複生時的喜悅,他是個僞裝得平靜完美之人,卻只因她姜黎才又有喜怒哀樂。
他們是她十幾年的人生裏最般配的一對,她拿什麽去争。
阿梨放開了姜拂的手,雖然她并不覺得衛央對姜拂來說就是良配,但若是跟韓王比起來,那還是好很多的,最重要的姜拂是真心喜歡他。
衛氏本也跟周王室同出一源,衛央雖是前任衛國國君,但在朝歌頗受重視,這天下雖大,不受韓國影響的怕也只有朝歌了,她們在朝歌是最合适的。
“阿拂,我跟衛央只是君臣,從來沒有你們想的那些關系,如今他連我的君也不是,就更談不上有什麽了,”她鴉青的眼睫恹恹垂了下來,“所以你根本無需顧及我,跟他回朝歌吧。”
姜拂明顯不信,“那是你覺得,可是衛央哥哥未必如此覺得,他這次冒着危險過來上京,就是聽說了你在這裏,他要親自将你帶回朝歌。”
“我不會跟他一起去朝歌。”阿梨猛地打斷了她,見姜拂滿臉疑惑,她撇開了頭,小聲補充了一句,“我不會離開上京的。”
“為何?難道你只是想騙我跟他回朝歌?你不給我說個讓我信服的理由,我是不相信的。”
姜拂挑眉望着阿梨,見她欲言又止,想起之前是韓卻帶她過來的,要是沒記錯剛剛兩人一來一回間似有默契似的,她突然福至心靈!
“是因為韓卻?”
阿梨心頭一跳,下意識想否認,可是她又轉念一想,不管如何,且先騙過姜拂再說。
“是,沒錯,我對衛央......當初他奉城投降,我自刎烽火臺前,這條命已經還給他還給衛國了,大難不死,如今的我不再是衛國的姜黎,不用背負姜氏的枷鎖,只是一個名叫阿梨的小女子,我只想為自己而活。”
“阿......阿姐,你說的可都是真心話?難道當年的那些傳言......那些傳言竟然是真的?”
當年兩國交戰,有謠言說韓國九公子卻與衛國女将軍姜黎有私情,有人還曾見他們交戰之際把酒言歡。
有衛臣彈劾姜黎私下向韓軍提供衛國軍情以致衛軍大敗,甚至衛國投降之後,韓卻還曾親自求了兩人的婚約。
直到姜黎身死,傳言才不攻自破。
可是現在聽她如此一說,姜拂不禁又将這兩件事聯系到了一塊兒,加之當初韓卻放了她,要說韓卻是為什麽,只能是他确實跟姜黎有私情了,這麽一來所有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阿梨一雙柳葉眉幾乎倒豎了起來,她想駁斥那些所謂的傳言,可是見姜拂一臉好奇,她忽然心頭生了幾分猶疑。
即使以死自證清白,又有何用,那些她在乎的東西,那些她不惜用生命去扞衛的東西,不過是其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甚至連至親血肉都不願意相信。
難怪當初衛央會奉城投降,也許在他心中,自己早就背叛了衛國,根本不可能帶兵回援,不可能陪他死戰到底,所以他才會直接就投了吧。
阿梨的肩不自覺垮了下來。
就這樣也好,她累了,只再做最後一次姜黎,從今往後,她就真的只是一個名叫“阿梨”的女子,只為自己而活。
“當年的事情已經不重要了,你也看出來了吧,韓卻對我十分上心,我就這樣隐姓埋名留在韓國正好。”
阿梨撒起謊來面不紅氣不喘的,“至于衛央那裏,當年他就不信我,如今你就據實已告說我想留在......韓卻身邊吧,君臣一場,請他成全。”
姜拂年紀輕,又向來直接,她想若是衛央理清楚了這些事情,想來肯定會對姜黎死心的,若是沒了這層阻礙,誰還能在他心中越過她去?
她難以掩飾心中的歡喜,同時又有些無措,只得拉了阿梨的手,撒嬌般問道:“可是阿姐,我......衛央哥哥已經跟韓王表示了要替代韓王後嫁進韓王宮了,這事兒還有轉圜的餘地嗎?”
終于成功說動了她,阿梨心中長舒一口氣,從前是她沒有盡到做姐姐的職責,如今此事一了,以後就橋歸橋路歸路,她自認對姜氏再無虧欠。
“韓王當時可曾親口答應要迎你進宮?”
姜拂搖頭,“也沒有,不過他倒是确實将韓王後放出來了,這難道不是同意了?”
阿梨想起了韓卻的話,韓王是在拖延時間,等到秋收之後,只怕就要開始征伐朝歌了,而韓王後母子歸周,就是最好的由頭。
“韓王讓你跟燕公主都住進摘星樓,只怕就沒打算要真的封你們做王後,這不過是他的緩兵之計罷了。”
“既如此,阿姐你之前不是說進得後宮如何如何,現在你又說他不會娶我,阿姐,我糊塗了。”
阿梨嘆息一聲,“阿拂,你怎麽還不明白,無論韓王娶不娶你,你粘着周公主的身份住在韓王宮,那你就是一面旗幟,現在要穩關系你自然在王宮裏住得好好的,可是一旦開戰,你只會第一個被拿來祭旗。”
“那......那我該如何?”姜拂直到此時才真的怕了,有些無措地抓住了阿梨的手。
“你不用擔心,我既然來了,就自有辦法救你,只是你千萬要按照計劃行事,不可行差踏錯一步。”
“嗯。”
進了這韓王宮,她也暫時沒辦法再跟衛央商量,她想:與其自己橫沖亂撞,不若先聽姐姐的。
事不宜遲,阿梨松開了她的手,轉身走下摘星樓,她知道該哪裏去找韓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