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恻隐

恻隐

月色洗過的僻靜小院,青磚黑瓦皆似被覆上了一層薄薄的霜色。

有入夜值守的弟子路過院落門前的時候探頭一看,只瞥見那顆枝梢被折得七零八落的古樹,院子裏半個人影也沒有,商姒不知去了何處。

幾乎同一時間,山腳下的村落附近——

雲沣一行三人随在陸時鳶身後,借着劍靈宗獨門追蹤秘術,一路到了村子七八裏外的一處小樹林外,至此,陸時鳶通過秘術發現蹤跡分往兩邊完全不同的方向走,一道入了林子,另一道沿着林邊小路往河邊去了。

四人簡單商量過後決定也同樣分批繼續追蹤,陸時鳶自是繼續跟着雲沣行動。

二人閃身鑽入了黑密的林子,腳尖點過枯枝落葉飛快前行,在陸時鳶的視野中,妖物經過的地方留下淺金色蜿蜒的痕跡。

“這妖很小心,蹤跡斷斷續續的還很新,想來是回頭刻意掩蓋過,不過沒有掩蓋完全,我們再快些的話應當能夠在不久後追上。”同一側的雲沣知會一聲,陸時鳶兀自催動體內的靈力加快速度。

不管到底是何種妖物,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想來,修為應當時不高才對。

見她如此用心,雲沣也緊随其後。

兩人這樣在林子裏追蹤了大半個時辰,始終沒有走出這片樹林,陸時鳶終于隐約發現了點不對,她停下來仔細查看地面留下的痕跡,得出了意外的結論:“雲沣師兄,我看我們是着了這妖物的道了。”

“是我想得太簡單,以為是個涉世未深修為不怎麽高的小妖才叫我這麽輕易追蹤到,不想這些是她故意留下來誤導我們的。”拍開指尖沾染的塵土,陸時鳶站起身來,夜色中她的聲音聽來略微懊惱。

也難怪,雲沣特意請她來幫忙,眼下不僅什麽忙都沒有幫上反而浪費了一整個晚上。

不過雲沣聽完,并沒有出言苛責的意思。

反而是溫聲寬慰道:“既如此,我想師弟他們應該也是白跑一趟,師妹不必懊惱,事前其它前來報信的弟子就已言明這妖物相當的狡猾,今夜不成我們改日再來便是。”

雲沣的性子溫柔如水,實力雖為年輕一輩的佼佼者,可身上沒有那種少年傲氣,是陸時鳶相處起來為數不多覺得不會反感的人,這話,多多少少給了她一點寬慰。

二人沿着來時的路原路返回,無功而返,倒沒有來的時候那麽着急了。

月光透過枝葉間的縫隙照得樹影斑駁,雲沣時不時側目瞥向那張使人傾心的容顏,在月色下,陸時鳶整個人仿若降落凡塵的仙子,清冷絕塵。

少年心事,總是難掩,一些話在心裏轉了兩轉,雲沣還是借此難得的機會問出了口。

“陸師妹。”

陸時鳶幾乎是下意識偏過頭來,青絲飄動:“嗯?”

雲沣怔了怔,随即很快錯開了眼神,邊走邊問:“日前我聽師父師叔在談話間無意中透露出邺君此番帶你上昆侖是為了找我太師祖求藥,聽說你身上的傷勢可以複原,這是真的麽?”

“算是吧。”陸時鳶不知該要怎樣回答他這個問題,索性給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自上次她當面拒絕了商姒的好意以後,這半月來,兩人都沒再提過之前争執的事情,就仿佛那天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一樣,更別說不久前由于着急着追蹤妖物她還不小心掐斷了傳音符。

商姒今夜心情本就不好,該不會又開始生她的氣了吧?

陸時鳶也不知為何,三言兩語,自己的心思竟又繞到了這個人身上。

可與雲沣的閑談還在繼續,少年輕輕呼出一口氣,忽然頓住步子半側過身來,借着朦胧的月光看清了心儀姑娘的臉:“那師妹,他日若當真痊愈,應當不會繼續留在邺都了吧?”

随着雲沣話語最後一個字的尾音消失,陸時鳶也停下腳步,回身望了過來。

這個問題,不止一個人問過她。

想當時離開邺都以前畫秋和商姒也曾問過她類似的問題,不過不管對誰,陸時鳶都從未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

邺都,這樣一個亦正亦邪的存在其實在人間大多數正派人士的眼中,也算不得正統。

他們對邺都有怕,有畏,獨獨沒有敬。

只能說在大多數人眼中邺都不過是自仙冥兩界相繼消亡之後被硬推出來的替代品,雖不曾作惡,可這些年來,邺都的作風向來強硬蠻橫,自然而然容易讓人心生不滿。

眼前的雲沣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因着對邺都有偏見所以先入為主也覺得商姒不是什麽好人。

陸時鳶不欲與雲沣多說關于自己的事情,她不着痕跡撇開了話題,輕聲開口:“日後的事情日後再說,天色不早了,我們還是抓緊回山上。”

話音剛落,周圍勁風驟起,腳下被卷起落葉開始飄動,兩人同時察覺到不對。

“小心!”雲沣低聲提醒,一直手已經按在了劍柄上。

就在雲沣準備拔劍的一瞬間,陸時鳶手中的青霜劍也有了反應,劍身在她手心裏開始輕微的抖動,藍光萦繞,好似感應到了某種東西的到來。

可身為靈器的主人,陸時鳶能夠分辨得出青霜劍此種的反應并非緊張,這說明來者是友非敵。

此種念頭剛從她腦海中閃過,下一瞬,一道紅影閃過二人身前,順帶将雲沣欲要拔劍的手給重重打了回去,商姒一個轉身就到了陸時鳶身前,美目微垂,青絲缭繞。

“阿姒?”見來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上一秒還想起的商姒,陸時鳶滿眼的警惕瞬間化作一汪漾開的春水,“你怎麽也下山來了?”出口的問句中是難掩的驚訝。

靜谧的林子裏,商姒輕輕哼了一聲,而後擡眸迎上陸時鳶的眼:“自然是來找你,不然你以為我放心你待在外人身邊嗎?”答話之前,她還特意睨了雲沣一眼。

二人短暫對視了一瞬,雲沣硬着頭皮朝她見了個禮:“邺君。”

誰又能知道上一秒他還在和陸時鳶打聽着事情,下一秒商姒人就憑空出現了?

商姒沒沒有理會他,轉而自然地牽起了陸時鳶的一只手,放在手心裏捏了捏,嘴上數落着:“不過是找幾只小妖而已,你二人在這林子裏轉了這麽久最後無功而返,當真叫人難以置信。”

“……”陸時鳶張了張唇,無力反駁。

事實如此,她沒什麽可說的。

反而商姒在片刻後放開了她的手,沖她神秘笑了笑:“同我來吧。”

大約是在商姒身邊待得久了,對方一句話一個笑,陸時鳶都能在瞬間讀懂其中的深意。

譬如方才那句“同我來”出口以後,她便知曉,商姒定是在找到她之前就已經有了妖物的線索。

本要無功而返的二人于是改道跟在了商姒身後,同她一路穿過小樹林,來到了一處廢舊的月老廟前。

破廟周圍靜悄悄的,除了鳥叫蟲鳴,再無人跡。

這個地方距離百姓居住的村落差不多有五六裏的樣子,可周遭沒有妖氣,入廟以前陸時鳶也特地用了秘法查探。她和雲沣都以為,此地除了僻靜了些沒什麽人煙以外,并無其他不妥的地方。

可跟着商姒走進廟內才發現,裏頭藏了兩只夜莺妖,一個重傷,一個修為淺薄。

而尚完好的那個女妖見她們進來竟也不怕,反而是臉上露出一種莫名的喜色,起身迎了過來:“恩人,多謝恩人出手相救,待清芙一好我們就離開此處,再不對村子裏的百姓進行騷擾。”

拂身,下跪,一氣呵成。

待陸時鳶醒過神來才意識到,這只夜莺妖口中的“恩人”好像是……

“阿姒?”陸時鳶扯了扯商姒的裙袖,想同人要個說法,“她方才說你救了……?”

“是,是我救的。”陸時鳶的話尚未說完,就被商姒大方認下了。

只見商姒伸出一雙素手施法将地上跪着的女妖托起,朝人溫聲開口:“你先去照顧你的妻子,答應給你的東西,我稍後給你。”

“小女子都聽恩人的。”女妖聞言又再感激地謝了兩聲,然後小心翼翼看了商姒身邊另外兩人幾眼,怯怯退下。

這般怯懦膽小,看着不像是會作惡的。

陸時鳶若有所思。

待這夜莺妖走遠了些,一直憋着沒有出聲的雲沣稍激動地開了口:“這段時日以來村子裏百姓總能聽到夜半啼哭,加之一些家禽總是莫名其妙的消失,不用說,定是面前這只夜莺妖所為了,可我觀邺君你方才的舉動,是要放過她們的意思?”

修仙衛道,是大多數修仙門派人士印在腦海中根深蒂固的想法。

雲沣剛說完,陸時鳶也跟着開口了,不過她只是單純的疑惑:“阿姒,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從未見過你……無故出手救人。”

印象中,商姒是個殺伐果斷的君主,邺都每日送來那樣多的怨靈,泛濫的同情心在她這樣的人身上是不存在的。

三年那次若不是自己的緣故,恐怕沈光早已喪命。

然而這樣一個在陸時鳶心裏是無情無心的商姒,偏偏在此刻說出了一句讓人跌破印象的話:“這兩只夜莺相戀相伴,也不曾傷人性命,我不忍看她們陰陽相隔,所以動了恻隐之心。”

“你……”有恻隐之心?

許是覺得這個說法好笑,陸時鳶輕抿薄唇強自壓住嘴角上揚的弧度,可還是被察覺到了。

商姒眼神輕飄飄掃了過來,落在她這張臉上。

陸時鳶臉上的表情霎時變得怪異,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倏爾,她整理好自己的表情,伸手拉住過商姒的裙袖,一雙柔荑很自然順着袖身滑到對方的手心裏,彎了下唇角:“那……救人是好事,有恻隐之心也沒有錯,你既答應了人家,我們不妨先過去看看另外那只夜莺妖的傷勢再做決斷。”

手心裏傳來真實的溫度。

陸時鳶的一切舉動都同往常沒什麽兩樣,可在商姒看來,卻不一樣了。

頭頂分明有瓦,可商姒卻好像在這雙眼睛裏看到了細碎閃耀的點點星光。

她美目微垂,鴉羽般的長睫撲扇着覆下,另外一只空蕩的手幾乎是下意識輕輕擡起,放置在自己前胸的位置——

又來了,又是那種熟悉的跳動頻率。

一呼一吸間,還不小心空跳了一拍。

商姒緩而慢地眨了下眼,重新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人。

她現在好似知道今夜的自己為何會行事如此反常了,她的恻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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