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姬烨從三生池裏出來時已是三日後；那時他整個人汗津津的，神情恍惚腳步虛浮。
腦袋要被碎片化的信息撐破，幾乎每一個畫面的每一幀都足以讓他當場發瘋。他胸膛上下起伏的有些急促，大腦撕扯般的疼痛讓他本能地想要逃避這些血淋淋的回憶。
他甚至都顧不上思考為什麽楚茵的前世裏幾乎全是他的身影，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替大腦運作着思考，思考楚茵為什麽會死在自己懷裏。
通常來說，不論是誰的轉世，就算轉世之人和其前世在眉眼之間會有些相似，卻不會出現分毫不差的情況。
記憶裏的他和楚茵，都是帶着自己的臉，換句說法，楚茵前世和今生長的一模一樣，而自己是天家血脈沒有轉世——這代表回憶裏的那個人就是他自己，沒有轉世一說。
再熟悉不過的人穿着一襲紅衣，紅衣上還有不少金邊的繡花和裝飾；姬烨拿不準這是一件尋常紅衣還是嫁衣，因為這繡花實在是過于難看粗鄙，若是嫁衣的話，大約是沒有幾個女子不嫌丢人，願意穿成這樣出嫁的。
這樣想着，他也就将那紅衣當作普通衣裳。
其實他也沒怎麽想，當時的注意力幾乎都在回憶裏那個女孩的四肢和臉龐上。
他自幼習武修行，對人體的筋絡走向和位置最是熟悉，閉着眼睛都能準确無誤的指出人體任何一處筋脈。所以姬烨只消遠遠看上一眼便能知道女孩的手筋腳筋都已被挑斷。
挑斷她手筋腳筋的人或許是第一次做這樣殘忍的事情，下手并不利落，除了那要害之處，四周都是大小不一的刀痕。
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女孩身上被火燒傷後的慘狀。
姬烨一想到這裏只覺人已無法呼吸，痛呼一聲，抱着腦袋緩緩蹲了下來。
記憶中女孩吹彈可破的肌膚被火燒的面目全非，雪白膚色早已不見，粗了幾圈的小腿大臂上的衣服早被燒盡，露出大片紅中帶黑的顏色，其中還夾雜着不少留膿的白色區域。她身上好些地方皮肉已燒爛翻開，隐約透出白骨，不用聞都能感受到腐爛的糜爛氣息。
回憶裏的自己在做什麽呢？他只是将人緊緊抱着，臉色慘白雙唇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溺水般的神态就好像只要自己在抱緊一點，眼前的人就不會出事，不會離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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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便知這片段裏的女孩已在彌留之際，除了某些還有直覺的身體部位因疼痛而顫栗和微微起伏的胸膛外，她整個人已如一潭死水一般一動不動了。
可姬烨不懂，她嘴裏還在喃喃些什麽，為何眼角還帶着笑意。
姬烨只看到那時的自己将人摟着，懷裏的人即将死去，連周圍環境都是一片模糊瞧不出究竟。
三生池旁蹲着的男人劇烈的顫抖着，捂着臉的雙手一陣接着一陣地哆嗦。再次回憶時，這一幕依舊如利刀一般将他刺的千瘡百孔，他甚至都不敢用“楚茵”的名字來形容描述。
光是“那個女孩”的程度都足以讓他瘋掉。
他其實還看到許多很多雜七雜八的事情，例如自己和上古元神讨教的模樣、楚茵蒙着眼同他捉迷藏的模樣等等，只是這最後一幕就讓他再也無暇其他。
他不知自己在這一處蹲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最後是被施淩道長一個手刀劈昏，兩日後才在他的房間裏醒過來。
姬烨離開的第五日，姬珂又有些坐不住了。這次倒不是擔心楚茵胡思亂想，反而是擔心他哥這麽久不回家、也不往家裏帶個信，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他想起天帝委派給姬烨那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心裏一慌忙派人前去查看，得來的消息是那怪物還在安分的睡着，四周都有人把守目前沒有出現異常。
姬珂聽完消息後才放下心來，去楚茵家看了眼發現她比自己還淡定後就拍拍屁股走人，心裏還責備了一番自己多事。
回到客棧後，姬珂将事情簡明扼要、掐頭去尾地和魅琬說了，本以為她會誇自己一回，沒想到魅琬只冷笑一聲，道：“都說這三太子情深意重，我看也不過如此。”
姬珂只當她婦人之心沒有格局，懶得與她争辯。魅琬也不惱，低頭處理着妖族每日呈上的奏折。
說來這兩人的關系也着實奇怪，沒有伴侶之名卻做着伴侶該做之事，床第上如漆似火難舍難分，穿上褲子後卻從不談感情。
魅琬曾說他們就只是“床伴”的關系，姬烨聽了有些不悅，仔細想想卻又說不出錯處，最後只能生悶氣的喝酒消愁。
楚茵這兩日大多時候都呆在家裏，她從師傅那處借來了不少關于姬晔、天家和上古時代的書籍，想着讀了總是能更了解姬晔一些的。
她以前沒嘗試過從別處了解姬晔，因她一直相信與人相處冷暖自知，從別處得來的話裏難免會帶着有色眼鏡；可聽了親近之人給她的諸多意見後，覺得更全面的了解姬晔也不是件壞事。
還好以前的老書裏都帶些插圖，否則楚茵覺得憑自己這點墨水還真不知道自己要讀到什麽時候。
滄海老祖對天界的人向來沒什麽好感，少看少心煩，別說給他的徒弟們講上古史了，可能連他自己對那些個史實都一知半解。
楚茵沒看這書之前以為裏面都是些老掉牙的豐功偉績，看了一會兒居然覺得還有點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師傅買的并不是正經書冊，她反正是覺得天家這種刻板無趣又死要面子的性格是不許別人把自家各神各仙的私聞都寫出來供人嘲笑的。
也不知道師傅從哪裏來的書冊，不過按照他讨厭天家的樣子，估計也只會買這種不知真假的書，說不定還想着以後和天家人鬥嘴時能罵上幾句過過嘴瘾。
書冊裏的一些內容和評價還算是出人意料，傳聞裏最是愛妻如命的創世之神——上古元神姬昊，書中給他的評價卻是“最為風流，野種無數”；還比如現今的天帝、為人最是儒雅溫柔的姬和，書中卻形容他“卑鄙下作，豬狗不如”；反倒是楚茵最為讨厭的天後，書裏反說”暴戾愚昧，尚存一德”。
她翻開一頁，撐着下巴接着讀，倒想看看這上古元神有什麽風流趣事。
這不看不打緊，背面那一整頁私生子的名字真是看亂了她的眼。她有些吃力的用手指着書面，一個字一個字的讀過去。
天家人起名字真是不嫌麻煩，看姬晔就知道名字都光挑那有筆畫多、最是難認的，好多字楚茵別說認識了，見都沒講過。
看了半天，也只能認出幾個名字，其中兩個名字她不由得多看了兩眼：一個姬夜，一個姬染。
“姬夜”這個名字讓她幾乎都要笑出聲，沒想到天家也會有重名。不過楚茵轉念一想，首先不說這事是真是假，就算是所言不假，天界裏私生子還趕不上妾生的子根本見不得光，上古元神絕不準許私生子列入正史。
是以這重名一說也并不準确。
楚茵翻了半天也找不到姬晔的名字，翻到天帝天後子嗣的那一頁，居然寫着“姬和少德，自有報應，足下子女茍活于世者不知其數，然無一能繼位。
這話裏的邏輯簡直狗屁不通，暫且不說姬烨是四海八荒公認的戰神，就連楚茵不大順眼的姬珂也勉強算的上是名揚天下的新一代佼佼者，天帝天後又将他當寶一樣看，怎樣就“無一能繼位”？
況且這天帝雖有後宮不假，可傳聞裏他同天後極為恩愛，寥寥幾位妃子也不大寵幸，算上女兒也未得後代幾個，哪裏又來了“不知其數”？
簡直一派胡言，令人發笑。果然這閑書做不得真。
她挺感興趣，但可惜的是這些事楚茵不知該問誰，一問三不知的師傅自然指望不上，姬珂年紀太小事情發生時并未懂事，而姬晔本人記憶又偏偏是殘缺的。
她無奈的嘆口氣，似乎有些不甘心自己首次努力就這樣輕易以失敗告終。
她将厚重的書放下，閉着眼睛面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麽。
人在看不見的時候其他感官都會更加靈敏，她不一會兒便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她猛的睜開眼睛，大步向門外走去。
是姬烨回來了。
身上還是那件離開時的衣裳，臉色有些蒼白，身形卻沒有怎麽改變；雖然他面色依舊平靜如常，但楚茵光是遠遠的看着他就莫名覺得他眼底裏多了厚厚一層化不開的悲傷。
“你……”她有些心疼地開口問着。
“阿茵，你先別問，回頭我再和你慢慢解釋好麽？”
不等她說完姬烨便開口打斷，語氣聽上去非常疲憊，近看只讓人覺得他的神情比起平靜無波，更多的是恍惚。
姬烨步伐不算穩健的走到床邊上，連衣服都沒換就和衣睡下，沒和楚茵多說一句話。楚茵沉默的跟在他後面，看着姬烨背對着她明顯一副不想多說的姿勢，這些天滿肚子的話卻說不出口。
她原本很想問這些天你都去哪兒了？為什麽不告訴我一聲？外面吃的住的都好不好？
但她沒問，也不會問了。
天色已經帶了些灰調，兩人這飯碗估計是不會吃了，她考慮了一會兒将衣服換好後也爬上了床，背對着他後背，兩人頭一次以這樣不親密的姿勢在同一張床上睡着。
她突然來了脾氣，倔勁兒上來了也懶得再主動搭理姬烨，自顧自的睡着了。
聽着女孩逐漸平穩延綿的呼吸聲，黑暗中一直閉着眼的男人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小心翼翼地轉過身子生怕将床邊人吵醒，将手從被子裏抽出來，幾次擡手想要将女孩摟在懷裏，手握成拳又放開，放開後又緊握成拳，最終還是猶豫着将手重新放回了被窩裏。
黑夜中，他只能緊緊的盯着女孩的後腦勺，面色慘白入紙。
在施淩道長屋內昏迷的這兩日他一直被噩夢纏繞卻始終無法醒來；夢裏總是一遍遍重複着女孩死前在他懷裏的慘狀和那一抹滲人的笑意，而抱着女孩的自己卻只是呆呆地看着，除了雙手顫抖外沒有任何動作。
姬烨有些後悔去三生池了，如今這一幕總是在他腦海裏一遍遍回放着，只要他一閉上眼，滿是血色的場景就會紛至沓來，讓他幾近崩潰。
回來之前他在村門口站了很久，突然有些害怕看到楚茵的臉。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兩日他去了哪裏，要做什麽，都看到了些什麽。
他不敢和她談起這些事情，因為在心底裏，他最害怕的是楚茵是被自己殺死的；準确些來說，他無法确認她死亡的直接原因會不會是自己。
否則最後那一抹笑是什麽意思：她的笑容裏沒有嘲諷、沒有遺憾、沒有其他任何意思，就只是暖洋洋的笑容，一如往日裏沖他展顏一笑時的模樣。
因而他更害怕了，怕到不敢讓她知道所以主動讓她別問，怕到不敢伸手将女孩抱緊懷裏以免自己忍不住又想起回憶裏看到的血淋淋的一幕。
他有想過兩人之前或許有羁絆，卻沒想到現實會如此慘烈。如今這個狀況，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他也需要時間來想想如何将事情同楚茵說清楚。
這一章可能看着沒啥子內容，但我覺得還挺重要的orz......
另：祝大家中秋節快樂呀！今天評論區發紅包慶祝一下吧！愛大家=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