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夜色降臨之時,赫連子晉穿過燈火通明的長街,鑽進了一家張燈結彩的院子,門樓上的牌匾赫然寫着怡紅樓。

這正是京中最大的青樓。

此時他換了衣衫,穿得花花綠綠的,和那些來尋花問柳的公子哥并無多少區別。

“哎呀,赫連公子來了。”

赫連子晉一進門,就一堆莺莺燕燕圍了上來。

□□半露,薄紗下的腰肢盈盈一握,走起路來歪歪扭扭的像沒骨頭一樣。

“赫連公子今日要誰伺候啊?”

一個個手絹都要丢到赫連子晉臉上去了。

“柳兒姐姐,翠兒姐姐,近來可好?”

“我瞧着你們好像又美麗了不少。”

赫連子晉臉上挂着笑,嘴甜得像浸了蜜。

“難為你挂心,今日就讓我們姐妹二人伺候您。”被點到得兩人笑意更甚,幾乎都要貼到赫連子晉身上去了。

“公子,您意下如何?”柳兒媚眼如絲,伸出纖纖玉指就要摸上赫連子晉的胸膛。

“真是不巧,小爺今日是來找月娘的。”

“二位姐姐只能等下去了。”

赫連子晉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躲開了,臉上挂着遺憾的笑容。

“好生無趣,回回都是來找月娘。”柳兒斂了笑容,撇了撇嘴。

“真看不出來赫連公子還是個癡情種。”她随手指了指二樓的某處說道,“月娘就在暖閣裏,您自己去找她吧。”

“多謝二位姐姐。”赫連子晉作了個揖,笑着道了謝。

轉過身的瞬間臉上的笑容盡數斂去,眼中墨色翻湧,盡顯淩厲。

青樓裏脂粉氣濃,熏香也是甜膩讓人頭腦發沉的。

唯獨暖閣裏半點香氣也沒有,它處在最角落裏,窗邊又臨水,是個隐秘之地。

月娘昨日得了消息知他要來,便斷了熏香。

“公子找月娘不知道有什麽吩咐?”月娘站在一旁,垂眸而立。

赫連子晉坐在屋子正中央,喝着茶。

直到一杯慢慢飲盡才開了口:“近些日子京中可有異動?”

“一切如常。”

赫連子晉聽後點了點頭說:“月娘,我有一件事要交予你。”

“公子請說。”月娘跪了下去,靜靜地等待吩咐。

“這封信,想辦法送到黎國皇帝手上。”赫連子晉将手伸進衣領拿出了貼身藏着的信,放在了桌上。

他摩挲着信件,他的目光變得溫和,眼尾沾染了笑意。

“公子終于決定要回家了嗎?”月娘察覺到了他的開心,信又是送去黎國的,猜測道。

她也發自內心地為赫連子晉高興了起來。

隐忍了這麽多年,公子終于要離開大陳了。

可是高興之餘又有些失落,她不能離開大陳。

“不是。”赫連子晉搖了搖頭,“現在還不是離開的時候。”

“只是私情罷了。”

月娘忽然就看不懂公子在想些什麽了。

她印象中,公子一直是玩世不恭漫不經心的,塵世俗物仿佛都不能入他的眼,她還從未在他臉上見過如此鄭重又溫柔的神色。

她壓下心底的不安,壓低了聲音問道:“月娘鬥膽,敢問公子究竟是為了何事。”

“告訴你也無妨。”赫連子晉低頭看向她,眼底的笑意終究是沒能藏住。

他笑着說:“我有了心上人,要向她家父母求親了。”

“麻煩月娘一定要幫我将這封信送到。”

“這不是命令,是請求。”

“月娘會幫我辦到的吧?”

那雙狐貍眼裏含了一汪清泉,仿佛揉碎了天底下所有的溫柔。

他目光灼灼,燦若星辰,琉璃般的眼瞳卻未倒映出月娘的身影。

月娘心中一酸,鈍痛蔓延到四肢百骸,眼中泛起朦胧的霧氣。

“是,屬下領旨。”她低下頭,眼淚砸到了地上。

“還有,這樣東西,也請你一塊送到那位皇帝陛下手中。”赫連子晉像是突然想起這件事,解下挂在脖子上的玉佩一塊放到了桌上。

雖是一塊瑩潤的白玉,但上面有肉眼可見的裂紋,雕工也顯得粗糙,一看就是不怎麽值錢的東西。

玉佩上還有他的體溫,溫熱的觸感讓月娘有些舍不得松開手。

“公子?”月娘面露疑惑。

這塊玉佩對公子來說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不然也不會一直貼身佩戴。

只是,有必要一塊送走嗎?

月娘沒有問出口,赫連子晉卻看出了她的疑惑。

“是我阿娘的遺物,若沒有它,那位皇帝陛下怕是想不起我來。”他将皇帝陛下這四個字咬得極重,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

“月娘會幫我送達的,對吧?”赫連子晉把玩着手中的杯盞,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

“公子放心。”月娘點了點頭。

“本公子就知道月娘最厲害了,我果然沒有看錯人。”赫連子晉跳下椅子,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我先走了,等你的好消息。”

他轉身要走,卻被月娘叫住了。

“公子等等。”

“嗯?怎麽了?”赫連子晉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月娘一咬牙,起身向赫連子晉奔去,從背後緊緊抱住了他的腰。

“公子今日留下吧,月娘伺候您。”月娘将臉貼上赫連子晉的後背,柔聲說道。

她眉間一點朱砂,美目含淚,蛾眉微蹙,我見猶憐。

她在賭,哪怕只有一次,她也死而無憾了。

下一刻,她就被推翻在地。

“月娘,你僭越了。”

赫連子晉居高臨下地看着月娘,面無表情的樣子仿佛在看一只蝼蟻。

月娘心中湧上慌亂,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忍不住地發抖。

是她僭越了。公子從來不會碰她,是她一時鬼迷心竅了。

他從來不是表現出來的那樣,他騙了世人,也騙了她。

月娘在看到他如寒冰一般的目光時,瞬間清醒了過來。

跪在地上,頭也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你若不聽話,我不介意換個人來坐你現在的位置。”

“至于你,就從哪來回哪去吧。”

赫連子晉冷哼一聲,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對他們太寬容了,一個個的都越來越放肆。

“公子恕罪,屬下再也不敢了。”

“求公子不要把屬下送回去。”

月娘不停地磕着頭,鮮血都滲了出來。

她止不住的害怕,她不要再回那個魔窟,當初要不是公子救她出來,她可能真的就死了。

“好了,念在你初犯,這些年事也做得讓我滿意的份上,這次就饒了你。”

“再有下次,後果你自己知道。”赫連子晉眼眸微眯,神色淩厲。

“多謝公子。”月娘撿回條命,顫抖着站起身,淚眼婆娑。

“子晉!”

“子晉!我就知道你在這裏!”

暖閣的門突然被大力踹開了,一個身高八尺面白無須的青年闖了進來。

他穿着雲錦織成的衣裳,衣上的圖案是金線繡成的,腰間束着一根玉帶,上面墜着一塊價值不菲的藍田玉。

此人非富即貴。

“王樾,你怎麽來了。”赫連子晉聽到這個聲音,額上青筋一跳,臉色都黑了。

來人正是傳聞中和赫連子晉因為鬥雞而大打出手的王家大公子,王樾。

這人就像個二愣子似的,和赫連子晉不打不相識,如今隔三差五就要來尋他,赫連子晉看見他就想躲。

“小爺可蹲了你幾天了,今日可算把你找着了。”

“欸,你臉色怎麽如此難看?”王樾有些奇怪地問,一想到此處是青樓後,挂起一抹壞笑來,勾着赫連子晉的脖子,在他耳邊小聲說,"我是不是打擾了你的好事?"

他臉上盡是狹促的笑容,讓人看得有些牙癢癢。

“知道還不快滾。”赫連子晉一把推開他,沒好氣地說。

“子晉,要我說你也太不懂憐香惜玉了。”王樾越過赫連子晉,看到了月娘。

她眼眶紅紅的,額頭上還受了傷,他不滿地啧了啧嘴。

赫連子晉也不理他,徑直往外走。

“別走呀,我可找了你好些天了。”王樾追了上去,扯住赫連子晉的衣袖,怎麽也不讓他走。

“我今日沒工夫配你鬥雞。”赫連子晉扯出自己的衣角,又離他遠了些。

“你不都完事了嗎?還要做什麽?”王樾瞪大了雙眼問道。

“你要做什麽?”赫連子晉抱着手臂靜靜看着,快被他煩死了,早知今日,他當初一定不會和王樾打那一架。

“走,去喝酒。”

“十八年的陳釀,今日剛出土,別人我才不給他喝呢!”

“就喝酒?”赫連子晉有些不敢置信地問,他們什麽時候關系好到這個地步了?

“對,就喝酒!”

然後赫連子晉被他生拉硬拽着走出了怡紅樓。

兩人一路穿街過巷,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繁華都被抛在了身後,直到一處院落前才停下。

他看着王樾掏出鑰匙,左右瞧了半天才熟練地開了門。

頗有幾分做賊心虛的感覺,想來這樣的事王樾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此處雖小了些,但設施應有盡有,大概是王樾的別院。

王樾抱了一壇酒出來,拿出兩個大碗,一人倒了滿滿一碗酒。

“來,幹。”他不由分說地塞進赫連子晉手中,端起自己的那碗一飲而盡。

然後盯着赫連子晉也喝了個幹淨。

赫連子晉直到這人雖是纨绔子弟但并沒有什麽害人的心思,也就沒有防備他。

端起碗來一飲而盡。

不愧是十八年的陳釀,酒香凜冽,入口綿軟,喝到胃裏火辣辣的。

是好酒。

喝完一碗又來一碗,直到這壺酒都見了底。

“王樾,我走了。”赫連子晉眼看時辰不早了,就打算走。

可是王樾哪裏肯,他此時已經喝得半醉,撲倒在地抱住赫連子晉的腿怎麽也不肯松手。

任憑赫連子晉怎麽踹也踹不開。

“嗚嗚嗚~”

王樾突然就開始嚎啕大哭,邊哭邊喊:“我就是個廢物怎麽了!”

“誰他媽想考科舉啊!”

“誰愛考誰考好了!”

“我就想當個廢物我有錯嗎?”

“我爹就只會逼我。”

“我家這麽有錢,我就是一輩子游手好閑也餓不死我,我壓根就不想當官。”

他鼻涕混着眼淚流了一臉,看上去狼狽極了,赫連子晉正由猶豫着要不要把他打暈,就聽見他又喊到:

“我讨厭謝霁。”

聽到這句話,赫連子晉默默收回了自己舉起來正準備落下的手刀。

“我想來想去,京中大概也就只有你能理解我了。”

“畢竟我們兩個都是廢物。”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啊!”

赫連子晉覺得,還是幹脆把他打暈了算了,省得胡說八道。

*

第二天,赫連子晉是在院中醒來的,而那個罪魁禍首,此時還在呼呼大睡。

他昨天被這人扯着吐了一晚上的苦水,最後都不記得是怎麽睡着的了。

腦袋還因為宿醉疼得厲害。

他起身蹲到王樾身邊,對着還在呼呼大睡的人臉上就是兩巴掌。

“你幹什麽!”

王樾從夢中醒來,錯愕地捂住自己的臉。

“酒品不好就不要喝酒了。”赫連子晉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

“我昨天幹什麽?”王樾撓了撓頭,努力回想了一下,只覺得頭痛欲裂,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你昨天喝醉了,抱着我的大腿說,你是個廢物。”

“而我英明神武,是你最崇拜的人。”

“并為上次鬥雞的事向我道歉,祈求我的原諒。”赫連子晉挑眉一笑,戲谑地看着他,這人皮糙肉厚抗大,但是最好面子,這可是個好機會。

“你放屁!”王樾跳起來大罵,“你明明和我一樣是個廢物。”

“就因為同是廢物我才高看你一眼的。”王樾倒顯得有些委屈。

“你說話怎麽如此粗俗,倒不像是王家人。”赫連子晉沉下臉,皺着眉頭說道。

“在我爹心中,謝霁才是他親生的!”

“我處處不如他就罷了,他竟然還想将我妹嫁給他!”

王樾說到此處,氣得錘了下桌子,不服氣地說:“小爺就是不去考科舉罷了,不然有他謝霁什麽事。”

“呸。”

赫連子晉略微沉吟了片刻,沒有出聲。

“你個逆子,快給老子出來!”

門口突然傳來了砰砰砰的敲門聲,王宜民在外面氣急敗壞地吼道:

“你竟然把你妹妹的女兒紅挖出來偷走了,簡直豈有此理!”

“你若識相就趕緊交出來。”

“不然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老子就把姓倒過來寫。”

女兒紅怕是交不出來了,赫連子晉的目光落到了散落在地上的空酒壇。

心裏想着,論纨绔,他還可以再多學着點。

“爹,你就別白費力氣了,王字倒過來還是王字。”

王樾翹着木馬腿,大有一幅你能把我怎麽樣的神情。

“你給我等着,來人,給我撞門!”

“子晉,從這邊走有個小門,快跑!”

赫連子晉跑出院子後,就聽見裏面傳來殺豬般的嚎叫聲。

他倚在樹後靜靜聽了一會,嘴角挂着一抹笑,心裏說不出是羨慕還是什麽。

他的背影挺直,走在路上卻總顯得有些孤寂。

赫連子晉回了府,府中冷冷清清的,他沐浴一番,洗去一身疲憊後,正準備躺着歇息一會。

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他好像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了!

“明天你還來嗎?”

腦海中想起少女隐隐期待的聲音。

糟糕,他把和李嬌嬌的約定給忘了!

喝酒誤事啊!

“月影,現在什麽時辰了?”

赫連子晉急匆匆地換好衣服,但願還來得及。

“申時末,快酉時了。”

“殿下又要出門嗎?”

月影有些不解,不是才回來嗎?

回答他的只有赫連子晉遠去的背影。

公主府

李嬌嬌從早上起來就一直待在聽雨閣,

桌上的茶水不知道換了多少輪,涼了又熱,熱了又涼。

李嬌嬌的心從滿懷期待到一點點落空。

“綠珠,什麽時辰了?”李嬌嬌神色恹恹,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心情不好。

“已經酉時三刻了。”

“殿下要不早些歇息吧。”

春天雖說日子漸長,但畢竟不是夏天,也到了太陽下山的時候。

暮色四合,太陽逐漸西隐,天邊的雲彩也漸漸染上了墨色。

聽雨閣內也燃起了燭火。

原來已經酉時三刻了。

李嬌嬌落寞地垂下眼,突然就鼻子一酸。

不是說好了要來嗎?

為什麽要爽約。

她的眼眶酸酸的,眼裏起了霧,一片模糊。

早知道,早知道就不等了。

倒顯得她很愚蠢。

他有那麽多紅顏知己,怎麽就見得把她放在了心上。

她也真是不長腦子,三言兩語就被哄騙了。

等下次見了他,她定要狠狠數落回去。

“殿下?”

“殿下?”

綠珠喊了幾聲,李嬌嬌才有了回應。

“怎麽了?”她的鼻音有些厚重,帶着些哭腔。

“殿下,我們回去嗎?”綠珠雖不知道殿下為何在此處從早等到晚,但看她這幅模樣又忍不住心疼。

再者,夜深露重,對身體也不好,就想着早點勸她回去。

“走吧。”李嬌嬌悄悄抹了把眼淚,不想教別人看見她這幅脆弱的模樣。

她看了眼窗外,紅霞似火卻漸漸染了墨色,變得陰沉,樹枝上雀鳥依偎在一起打着盹兒。一場春雨過後,府中的綠色又濃了幾番。

明明是一幅生機勃勃的春日之景,卻讓她半點也高興不起來。

走吧,不要再等了,不會來的。

赫連子晉下了馬車後找了個隐蔽處,足尖輕點,翻牆落地一氣呵成。

他朝着聽雨閣一路狂奔,生怕去遲了就來不及了。

他們雖然沒有約定在哪裏會面,但他知道,李嬌嬌一定在聽雨閣等着他。

他從來沒有覺得一條路居然可以如此漫長。

他心中更是煎熬,為什麽會忘記約定?她等了多久?她還會等着他嗎?她會怎麽想他?會不會覺得他是個騙子?

無數的問題纏繞着他的心,在他的腦海裏叫嚣。

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他跑上了聽雨閣的臺階,三步并作兩步。

突然他頭上的臺階也傳來聲響,整齊的腳步聲,每一聲都踩在了他的心上。

李嬌嬌走上樓梯,還沒走幾步,就聽見下方傳來咚咚咚的聲響,她心中一緊,生出些期待來。

會不會是他?

她腦海中剛閃過這個念頭,少年的臉就出現再了他的面前。

他停在原地,卻還保持着邁步的動作,他的臉頰像是被天邊的雲彩染紅了,額頭上還挂着汗珠。

他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不難想象他這一路是怎麽狂奔過來的。

“你怎麽才來!”

少女帶着哭腔的聲音響起。

她站在他面前,眼圈紅紅的,背後是一片火紅的雲彩,她逆着光,被夕陽染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

像是天上的神女,不小心墜落到人間。

“抱歉,我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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