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那人也低下了頭,李嬌嬌看見他墨色的眼眸裏映着燭火,亮若晨星。
周身萦繞着皂角幹淨的清香,像是雨過天晴之後,陽光灑在大地上的氣息,讓人莫名就聯想到草長莺飛的春天。
這氣息對李嬌嬌來說再熟悉不過了,這是屬于謝霁的氣息。
時下文人雅客皆愛熏香,唯獨謝霁不喜,身上只有浣洗衣物留下的淡淡的皂角氣息。
李嬌嬌鼻子有些酸,心又難受了起來,她還是輕易就被謝霁挑動了情緒。
她借力站直了身子,欲離他遠些,卻發現謝霁的手還扶着她的肩膀。
“松開。”
李嬌嬌背對着謝霁,冷下臉說。
“殿下?”謝霁試探着出聲。
“閉嘴!”李嬌嬌猛地轉身捂住了謝霁的嘴,讓他未能完整喊出“殿下”二字。、
李嬌嬌心跳如雷,往他身後張望了一番,發現沒人才放下心來。
她畢竟是偷偷溜出來的,而且來的還是賭坊,若是在此處被人識破了身份,想必要惹出不少麻煩來。
“不要亂說話,不然……”
李嬌嬌眼睛轉了幾圈也沒想到什麽合适的威脅的詞,但還是兇巴巴地瞪着謝霁說:
“不然我饒不了你。”
謝霁原本還只是懷疑她的身份,面紗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只露了額頭和眼睛在外面。
那一雙相似的杏眼不足以讓他就确認她的身份,只是心中那股揮之不去的熟悉感讓他忍不住喊出那聲“殿下”。
當少女柔軟的手覆上他的唇,屬于她的氣息萦繞在他身邊,那雙杏眼裏藏着狡黠的光,不是她還能是誰呢?
謝霁啞然失笑,手護住了她的腰身,生怕她再一個不小心又滾下了樓梯。
他倒有些慶幸自己來得及時,若是她剛剛摔下去了?謝霁不敢細想。
只是她來這裏做什麽?
“嬌嬌,你沒事吧?”
他還未來得及問出口,便瞧見赫連子晉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來,神色慌張。
嬌嬌?叫得可真親熱。
謝霁的臉冷下了幾分,眼珠黑沉沉的,翻湧着怒氣。
“我沒事。”李嬌嬌推開謝霁,小跑着躲到赫連子晉身後。
不知為何,此時此刻她面對謝霁,居然有幾分心虛。
“看你下次還敢不敢亂跑。”赫連子晉板着臉訓她,心底暗暗松了口氣,亂跳的心也漸漸平穩了下來。
還好她沒事,若是有個什麽萬一,他不敢想。
“多謝謝大人出手相助,改日必定登門道謝。”
赫連子晉此時面對謝霁感情十分複雜,即感謝他救了李嬌嬌,同時又厭惡他。
他可沒錯過方才的那一幕,兩人靠得那麽近,謝霁的手臂還護着李嬌嬌的腰身,看上去就像是在擁抱一樣,倒顯得他有些多餘了。
“愣着做什麽,還不快謝過大人?”
赫連子晉在身後偷偷扯了扯李嬌嬌的衣袖,他還想着替李嬌嬌遮掩身份。
李嬌嬌在心底翻了個白眼,讓她向謝霁道謝?這輩子都不可能!
“謝大人見諒,我這侍女她膽子小。”赫連子晉賠着笑,“我們還有事,先走了。”
“還請謝大人讓個位置?好讓我們過去。”
這樓梯有些窄,一個人走倒是綽綽有餘但兩個人就顯得稍微擠了些。
謝霁堵在這裏,并沒有讓開的意思,他們過不去。
“謝大人這是何意?”赫連子晉原本臉上還帶着笑,這下也冷起臉來,不滿地看着謝霁。
兩人目光相觸,互不肯讓,像是在用眼神互相厮殺。
“侍女?”謝霁咀嚼着這個詞,嘴角浮起玩味的笑意。
“我看她膽子倒是大得很。”謝霁側過頭,避開赫連子晉,直直盯着他身後的李嬌嬌,壓低了聲音說,“您說是吧?殿下!”
殿下兩個字他咬得輕,已經接近氣音了。
李嬌嬌聽得清楚卻避開了他的目光,默不作聲。
“謝大人說話倒教人聽不懂了,這裏哪來的殿下?”
“難不成是在說我嗎?”
赫連子晉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繼續裝傻。
“倒難為你還記得我這個黎國皇子,尊稱我一聲殿下,謝大人屬實擡愛了,子晉感激不盡。”
饒是謝霁修養再好,面對這樣的無賴也有些忍無可忍了。
他面色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赫連子晉你還要裝到什麽時候?”
“為何帶她來這種地方?”
“你不知道這裏有多肮髒污穢嗎?”
“你究竟安的什麽心?”
謝霁一步一步往前走,緊盯着赫連子晉的眼睛,他的目光如同他得話語一般咄咄逼人。
他似乎要将赫連子晉盯出一個洞來,好看看那人僞善的皮囊下究竟藏着一顆怎樣肮髒的心。
“不過是和你一樣的心罷了。”赫連子晉絲毫不肯退讓,迎上他诘問的目光,笑得坦蕩。
“你!”謝霁氣得發抖,若非礙于身份,他真想将此人狠狠揍一頓。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赫連子晉都一樣的惹人厭惡。
“夠了,謝霁,此事與他無關。”
“是我自己要他帶我來的。”
眼看兩人之間氣氛不對勁,李嬌嬌生怕他們在此處動手,趕忙出聲阻止。
謝霁卻像是聽見了什麽天方夜譚,眼中滿滿都是不敢置信。
“怎麽可能,定是他哄騙你的,對吧?”
在他的印象中李嬌嬌是個極為規矩的人,大概一生做得最不規矩的事就是喜歡上他,以及和親前夜求他帶她逃婚吧。
想到這裏,謝霁又難過地垂下了眼,嘴裏都泛起了苦味。
“你可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他謹記着李嬌嬌的話,不在這裏喊她殿下。
對着李嬌嬌他的語氣都緩和了不少,像是在哄着她說出他心中的那個答案。
“我知道這是什麽地方。”李嬌嬌斬釘截鐵地說,“謝霁我再說一遍此事與赫連子晉無關,他沒有哄騙我,是我讓他帶我來的。”
她李嬌嬌敢做敢當,向來不會把責任推到旁人身上。
而且她突然就讨厭謝霁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就污蔑赫連子晉的模樣。
或許是“死”過一回,她雖然還會被謝霁影響着情緒,看他卻沒有前世那般順眼了。
“原來如此。”謝霁突然就洩了氣,眼中的光漸漸地黯淡下去,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讓開了一條路。
少女的字字句句組成了天底下最鋒利的刀,毫不留情地紮在他的心上,刺得心千瘡百孔一片血肉模糊。
“走吧。”李嬌嬌對着赫連子晉說道。
兩人一前一後從謝霁身邊走過。
李嬌嬌沒走幾步忽然停下,回了頭。
謝霁的心中生出絲絲縷縷的希望來,可又随着她的話被掐滅。
“今日的事你不會說出去吧?”
“今日之事,我會守口如瓶。”謝霁垂下眼,自嘲地笑了笑,他在期待什麽呢?
“那就好。”李嬌嬌放下心來。
“等等。”謝霁突然開口,“王家的宴會,你會去嗎?”
“嗯。”李嬌嬌點了點頭,她有些不明白謝霁這樣問是什麽意思,但也沒有多想。
昏黃的燭火在謝霁身上投下大片的陰影,他靜靜看着兩人一前一後遠去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
“謝大人原來你在此處?怎麽不上來?”
“令兄可等了您許久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酒坊裏的小倌走到此處,才看見一直盯着某處發愣的謝霁。
“麻煩您帶個路。”謝霁走了上來,臉上卻沒有什麽表情。
“他今日又輸了多少?”
“一千八百二十兩銀子。”
“嗯,多謝。”
他聲音裏透着疲憊,語氣卻沒有什麽起伏,好像已經司空見慣了,無論是多少兩銀子都不足為奇了。
小倌突然就有些心疼眼前的人了。
說起來這位謝大人也是賭坊的常客了,倒并非是他本人來賭,而是有個嗜賭成性的兄長,偏生手氣又不好,每每輸個精光不說,還要向賭坊賒賬。而這位謝大人便次次都要來贖人。
他還知道這位謝大人前不久高中了探花,這般風神俊朗才華橫溢的人物,怎就有那樣一個不成器的哥哥?倒真是讓人唏噓。
不過這話他也就心裏想想,京城裏的高門大戶,污糟的事多了去了。他沒那富貴命,也就不替人操這閑心。
“謝大人,到了。”
“多謝。”
他将人帶到,也就功成身退了。
謝霁盯着那扇黃花梨木門上的雕花看了半晌,吐出一口濁氣,才推開了門。
厚重的木門發出“吱呀”一聲悶響,聽見裏面的人耳中,卻猶如一道驚雷。
“你怎麽才來?”
“你知道我等你等了多久嗎?”
“他們威脅我你再不來便要将我的手剁掉。”
一個人影如閃電一般沖到謝霁身前,抓着他的衣領聲淚俱下地哭訴着,言辭之間全是對謝霁來遲的不滿。
他眼下烏黑一片,眼圈通紅,眼中布滿了血絲,面頰消瘦得有些凹陷了進去,一看便知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此人便是謝霁的兄長,謝珩。他和謝霁長得有五分相似,氣質卻渾然不同。若說謝霁是如清風朗月般的君子,那此人便是尖酸刻薄的小人。
謝霁扯開他的手,看向謝珩的眼睛裏沒有一絲溫度,薄唇輕啓,吐出一句:“是該剁了。”
“你說什麽?”謝珩怒目而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謝霁居然敢這樣對他說話。
“我沒說什麽,哥哥。”謝霁勾起一抹笑來,看向謝珩的眼睛裏仿佛凝着寒冰,甚至像是看一個死人。
謝珩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不敢再沖謝霁發火。
今天真是奇了怪了,謝霁好像和往日不一樣了。或許真的是自己看錯了聽錯了,畢竟他已經有好幾日不曾好好睡覺了。
謝霁再怎麽說也是他弟弟,到了娘面前還是得乖乖聽話,他可是娘最心疼的兒子,謝霁怎麽敢對他無禮。
謝珩在心中這樣安慰自己。
“謝大人可帶夠了銀錢?”賭坊中負責管賬的陳管家拿着欠條走到謝霁跟前。
“一共是一千八百二十兩銀子,謝大人,給錢吧。”他将欠條給謝霁看了一眼。
“家中沒有這麽多現銀,這裏一共有五百兩銀票,京郊二十畝良田的地契,還有京郊一處四進四出院子的房契。”
“按照如今的市價,這些應該是夠抵賬了。”
謝霁拿出一疊票據來,正要遞給李管家,卻被謝珩死死抓住了手腕。
他眼中滿是驚詫,瞪大了雙眼喊道:“謝霁你要做什麽?這可都是娘留給我的東西,你怎麽能給別人呢?”
說着他就要伸手去搶,但他這副身子不過是個花架子,被謝霁一把推倒在地,疼得他起不來身。
“謝霁,你做什麽,娘知道嗎?娘知道了一定會打死你的!”
謝珩坐在地上喊着。
謝霁不為所動,将票據交給了李管家。
“住手,不可以!”
謝珩掙紮着要來搶,又被謝霁一腳踹到了心窩上,這下他是徹底起不來身了。
“謝霁,你居然敢打我,我要去告訴娘。你給我等着!”
謝霁只是靜靜地看着他,欣賞着他的表情,覺得很是好玩。
李管家核對好了之後,将欠條還給了謝霁,并在賬本上勾去了謝珩的名字,這算是成交了。
“錢是你自己輸的,用你的東西來抵再正當不過了。”
謝霁撕碎欠條,砸在了他的臉上,居高臨下地說:“謝珩,這是最後一次。”
“你大可以告訴娘,從今往後,你是死是活,和我謝霁沒有半分關系。”
“你不怕謝霁将此事說出去?”走出畫舫後,赫連子晉突然開了口。
“我與他說好了,他答應了我不會說出去。”
“你怎麽如此相信他?”赫連子晉垂在身側的手突然攥緊,感覺胸口有些堵得慌。
“他不是言而無信的人。”李嬌嬌也不想過多的解釋什麽,憑她對謝霁的了解,他答應的了事就一定會辦到。只是這都不足與和赫連子晉說。
她不想被人發現端倪。
“是嗎?”
“到有些羨慕他了。”
赫連子晉壓低了聲音,用幾乎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說着。他眼中神色不明,看向李嬌嬌的眼神也多了幾分複雜。
他的直覺告訴他,公主和謝霁,關系并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