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閨中良友

閨中良友

鶴夢夢見了她兒時的事。

她夢見了那棵溫府的大槐樹,樹下的秋千經年未修,推起來吱呀呀的響。鶴夢總是覺的自己大了,不能再像更小的時候那樣玩鬧,可這一片也沒有比她年紀小的了,秋千就這樣成了個擺設,後來又被人移走。

過去姐姐會推着她在上面玩,姐姐只愛書,力氣卻也不小,總能讓她飛的很高,哪怕是看起來總是不高興的鶴夢,也能在瞧見溫府建築最高點時笑出來。

鶴夢看着秋千,極力遏制想上去坐坐的心情。她等待着溫硯,因着姐姐嫌她語言太過簡練,不願替她批閱文章。溫硯便做了這個好人,答應下來替她溫習功課。可學堂都早已散學,溫硯卻一直遲遲未回府。鶴夢不是個好性子的人,可也到了知道輕重的年紀。她在溫府一衆下人的注視下,坐上了那只被風吹動的秋千。

“啪!”

鶴夢坐空後,摔倒在地上。她茫然的看着斷裂的繩索,周圍大驚小怪的關切聲充耳不聞。鶴夢望着月明星稀,更是來了脾氣,她一不哭二不鬧,坐在秋千架下抱着手臂不動。衆人都要拉她起來,卻看見她耍賴似的躺在地上,不哭不鬧,眼裏卻閃着淚花。

門扇兒被推開,有人過來了,鶴夢一偏頭,瞧見個身影快步朝她走來。

“二小姐,快起來吧,要不陳大人該擔心了。”

下人忙成一團,突然察覺到了那個人的到來。溫硯撥開人群蹲到鶴夢身邊。溫硯去扶她

“怎麽摔了,要不要緊,快起來我給你瞧瞧。”

鶴夢悄悄摸了把淚,從地上爬起來,她摸索着別在背後新作的文章,溫硯知道她沒受傷後卻笑了,摸摸她的頭,輕聲安慰道

“你先自己玩兒,我有事,得先出去一趟。”

溫硯抱她坐到幹淨位置,一低頭就看到了她含着怨氣的眼神。溫硯一愣,不知哪裏惹到了她。他像同之前一樣去捏捏她的小臉,伸過去的手一痛,鶴夢咬了上去。

“小妹,你。”

鶴夢瞪他一眼,朝門外面跑出去。溫硯站在原地,手上被咬出了血印,可見她是惱極了。陳端儀當時就在正堂等他,眼看着鶴夢從她身邊一閃而過,她喊了聲她的名字,鶴夢沒理會她,跑進了弄堂的長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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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硯拾起木板,心情有些糟糕,他看見了下面壓着的一篇文章,鶴夢的筆跡尤為認真,溫硯同她提過的東西皆在裏面了。他終于想起了他們的約定,忙朝她追去。端儀拉住他,要他包紮傷口,這一來二去,只留鶴夢一個在被子裏蒙了一晚上頭,直到昏昏睡去。

鶴夢睜開眼睛,夢裏的朦胧景象已不在,此去經年,她已好久未因為脾氣賴在床上一整日了。

身上的傷口處一陣清涼,倒是很好的幫她止了痛。鶴夢有些頭暈,就像被夢境吞噬了又放出來一般,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掙紮感。她擡起手,去遮擋窗外的陽光。一人握住了她的手。

她感覺周身被安全的包裹住,只因有人徹夜擁他入懷。溫硯用水浸濕她的唇角,鶴夢虛弱的感覺到他的手輕輕幫她按着太陽穴。鶴夢借此打起精神來

“還疼嗎?”

鶴夢搖搖頭,可這一動作牽連起背後的肌膚,她皺了皺眉頭。溫硯用沾了水的方巾擦拭她的臉,水盆中應該是摻了別的東西,鶴夢的額頭上傳來一陣緩解疲憊的觸感。她擡手拉住溫硯

“我為何會在這兒。”

“你倒在我門前,我聽見了動靜,把你抱緊來了。”

鶴夢沉默一會兒,突然道

“我一身血,沒吓到你吧。”

溫硯沒想到她突然來了這一句,他壓低聲音,輕聲問她

“發生什麽事了。”

“有人要幫你殺我。”

鶴夢自嘲的笑笑,溫硯樓她的手一頓,松開了些

“樞密院禦史遇刺,我倒黴正好在附近,受了牽連。”

溫硯看着她,沒說話,眼尾有點紅。鶴夢未有察覺,自顧自道

“說來也是我平日交友不慎,想逗弄貓玩,結果這蠢貓咬住就不松口了。”

鶴夢等不到響應,擡臉看他。卻被溫硯躲閃開

“你怎麽了,哭了?”

“沒有。”

溫硯氣不過,又道

“我若是要殺你,我還把你撿回來做什麽。”

“生…氣了。我跟你開玩笑而已。”

“當日是我沖動,你要記恨我到什麽時候。”

溫硯确實心中隐隐作痛,他那日的舉動在這些日子裏通過鶴夢的反應正一點點返回到他自己身上。若是他心中有愧,那更不該這般對她,但他百事壓身,心中郁結她是知道的,如今還拿這勞什子話來惹他,叫他怎能不傷心。

鶴夢翻個身,朝他懷裏縮了縮身子

“溫清許。”

她聲音悶悶的

“你好久沒這樣同我說話了。”

溫硯還想生氣,突然他感覺到腹前一陣顫抖。鶴夢弓起了她的背,貓兒似的。未施粉黛的臉頰顯出些疲憊,溫硯望着那張與端儀幾分相似的臉,心裏有些泛酸。

他眼裏的鶴夢,與如今懷中的并非一人。鶴夢在塞北磨練的少年老成,衆人提起她都稱贊可靠。但在溫硯眼裏,她同端儀沒有什麽不同,都是正值華齡的小姑娘,開心了會粘着他,不開心了需要哄,真氣急了還要他帶着草草包紮好的傷口滿城的尋找。

不該是這樣的,她的眼神變得他越來越看不懂了。

“先在我這兒治傷吧,其他的都不要擔心。”

鶴夢一雙眼睛幽幽的望着他,溫硯遲疑

“還是想回家了。”

“想和你一起。”

鶴夢聲音平淡,溫硯便也沒有會成其他意,自顧自幫她掖好被角,想要再去幫她煮些補血的吃的。鶴夢抓住他的手,大拇指輕輕摩挲着上面淡淡的咬痕

“這是不是我咬的。”

溫硯看一眼,苦笑着安慰

“煮藥時弄傷的吧,早就記不清了。”

鶴夢噢一聲,又把自個兒縮進了被子裏。溫硯煮好熱茶端進來,她已經睡着了。

他替她拉上床帏,黑暗把鶴夢包裹起來,她眼睛亮亮的,在溫硯離開的腳步聲中撇了撇嘴。

隔數日,夜又深,鶴夢房中一直無動靜。溫硯守在外室,一直睡不踏實。他披上外袍端着藥敲門進房,房中桌案上飯菜一動未動,溫硯把藥放在飯菜旁邊,斂起袖兒猶豫再三還是掀開了鶴夢的床帏,床上哪裏還有人。

另一邊,浮州城夜裏下起小雨,楊府的守夜小厮聽雨時不自覺的打起了瞌睡。他搖頭晃腦之時,有人随雨潛入府邸。

鶴夢翻身上牆,木葉高大,無人可辨,是雨聲,是葉聲,還是人的腳步聲。楊雍彼時未眠,只一身白棉袍裹着,鶴夢翻身而入,瞧見他眼下淡淡的青暈。

窗外雷聲大作,閃電劈落下來,照的鶴夢複仇的背影愈發可怖。楊雍愣住了,鶴夢滿身是水,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扔到床榻上。

“你不是死了麽。”

“誰說我死了。”

怕不是琬嬰那張添油加醋的嘴将她多日未上職之事說的太誇張,眼睜睜見着她跑掉的人都會信她已經因那夜失血過多而亡。

楊雍幾乎窒息,他卻沒有驚呼,反倒克制了聲音,盡力吐字清晰道

“你放開我。待會有人來窗外巡夜,你不放開我,我要你好看。”

鶴夢沉默着,突然,一柄軟刃自她袖口奪出,對着楊雍的頭顱高高舉起,刀尖上一抹光亮閃到楊雍的臉頰上,他有些顫抖

“跟楊家做對,你一定會後悔的。”

“跟陳家做對,你也沒有退路了。”

鶴夢的刀飛速落下,楊雍嗆出一滴眼淚,他閉上了眼睛,卻覺那刀拐了個彎,在将要碰到他的時候停住了。

楊雍的玉玦被他配到脖頸上,曾經被他扔掉的那顆髓玉珠,如今又被他撿回,系在玉玦處。鶴夢松開手,捏起那顆珠子,輕輕挑眉。

“怎麽又撿回來了?”

“要你管。”

楊雍捂着脖子,眼淚克制不住的往下流,表情卻獸似的狠絕。鶴夢坐在他身邊,用手劃過他的脖頸,直到停在那顆珠子上,那顆陳端儀的珠子。

“楊雍,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殺我。”

“笑話。我可沒有要殺你。”

鶴夢的目光充滿了威脅,楊雍轉過頭去,哼一聲

“你不是很能打麽,誰知道連一個瘋子都打不過。”

“我是打不過?”

鶴夢捏住他的臉,用了些力氣,楊雍的臉被她捏紅

“我有無數次脫身機會,念着你還在屋中,誰知因為你挨了一刀。”

“痛,你放開。你不就是想救了我然後圖謀些楊府的好處嗎?不然為什麽多管閑事。”

楊雍突然笑了

“我一直以為你如今的樣子是裝的,沒想到真的是個廢物。”

“你閉嘴。”

鶴夢的刀突然扔過去,削掉楊雍的一縷頭發,釘在床板上。

“你要殺我就殺吧,但我告訴你,我要是死了,那你刺殺上官白的罪名就無人洗清了。”

“你說什麽?”

“上官白沒有死。現在還昏着,不一定什麽時候就咽氣了。現在兇手一口咬定與你同謀,房中只有我們三人,也就我可以替你證明身份了。”

上官白居然沒有死。鶴夢的眉頭一緊,那她的事又多了一樁。楊雍看她不說話,拾起一個軟枕朝她扔過去

“理本公子!”

鶴夢閃身躲過楊雍,冷冷看他

“那就有勞公子明日上堂為我作狀師了。”

“你不怕我又在騙你?”

楊雍的白牙還未收回去,便察覺了鶴夢看向窗外的眼神,巡夜的即将到窗前,鶴夢輕輕笑了

“反正明日這公堂公子是去定了,要麽以陳府狀師的身份,要麽以楊府采花賊的受害人身份。公子覺得那個名聲好聽些?”

“你無恥!”

“誰無恥。”

窗外巡視的已過去,鶴夢擡高了聲音

“楊公子,明日只要安然無恙,你我往後就當從未見過。若是惹上我陳鶴夢,你這輩子都別想擺脫我。”

鶴夢轉身走向門口,雨透過門縫灑進來些,又下大了。雷聲浩蕩中,楊雍瞧見那人背後已被血水泡透。鶴夢不知痛一般,從懷中取出一物,扔給他

“這是溫硯的藥膏,對于外傷十分有效。”

楊雍還未反應過來,便覺手臂頓的一痛。他不敢置信的看去,不知何時那柄軟刀子又回到了鶴夢手裏,如今劃過他的睡袍,刺傷了他。

“公子太不小心了。怎麽這大半夜的被窗外溜進來的的野獸撓傷了呢。這雨這樣大,公子不該嬌氣,拿藥塗塗忍一夜吧。”

“姓陳的。”

楊雍痛的在床上打滾,他罵着鶴夢,本欲離去的那人卻大步走過來,楊雍含淚畏懼的看着她

“這是我私藏之物,我只會給我信得過的朋友,如今,我不打算贈你了。”

鶴夢拿下那顆髓珠,楊雍突然停止了呼痛

“這不是你随便找來的嗎?”

“之事謙讓的話罷了,楊公子不懂謙辭陳某也不奇怪。”

楊雍的傷口在滲血,鶴夢打開藥盒,塞進他手裏,楊雍咬着嘴唇,并無呼人來的意思。鶴夢轉身,離開楊府。之後楊雍再忍不住,喊了人來。一片混亂中,有人問他什麽野獸才有這樣鋒利的的尖爪。

楊雍滿頭冷汗,幾乎帶着哭腔

“野蜘蛛。”

又狠又毒的蛛,又打他又拿他珠子,唯一的優點是還活着。

雨夜裏一身影穿梭于無人街巷,雨越壓越大,鶴夢強撐着意志,雖是大仇得報,但是無意知曉的上官白的事令她開心不出來。她孤獨卻不知避閃越下越大的雨,渾身濕透的朝溫硯的住處走去。

殺了上官白,還有殺了上官白她才能下下一步棋。不然之前做的準備都無用了。不然……突然,鶴夢的視線不再模糊,她擡頭,茫然的望向那個藍衣身影。

溫硯撐傘,終于找見她的時候,忙朝她跑來。溫硯扔掉另一把傘,将她拉進懷裏,不顧她渾身髒兮兮,用自己的袖子幫她擦拭着臉。忽然瞧見衣袖上沾上的一抹鮮紅,溫硯心裏一沉,将她拉過去一瞧,背上的傷口已經全被雨水泡到了。鶴夢終于感覺到了冷,她有些顫抖的拉住溫硯的手

“你在找我嗎?”

“你…”

“別擔心。”

鶴夢笑一下

“我捅了他一刀。”

她重複着這句話,抱住溫硯,安心的嗅着他的味道。真奇怪,為什麽他一出現,雨都要停了呢。

溫硯沉着面色,裹挾着鶴夢回家。朦胧中他突然想起了剛認識鶴夢的時候。

那時候鶴夢好像把他當成搶她姐姐的敵人,對他十分冷淡。一日卻突然來找他,帶着滿身的血。

“不是我的血。我當然是打贏的那一個。”

鶴夢仰着小臉,對溫硯道。結果下一秒藥膏塗上她的傷口,她眼裏立馬浸上淚水

“別告訴陳端儀啊,不然他們都不讓我去練武了。”

溫硯嘆口氣,揉揉她的腦袋,轉身拿藥的瞬間,變戲法似的朝她嘴裏塞了個糖丸。

“我只替你保密這一次,在受傷怎麽辦,你不痛麽?”

鶴夢趴在桌子上,看着溫硯熟練的替她配好藥膏。溫硯還年少,被她盯的有些臉紅,小聲問她

“怎麽了?”

“我姐姐說的沒錯。”

鶴夢若有所思

“溫清許,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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