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入夢
入夢
一大早,梵音就收到了靳家那邊發來的信息,稱靳宏光已經恢複了不少,但現在情緒不太穩定。
今早靳宏光說悶在家裏沒勁,吵着鬧着非要出去一趟,結果回來之後就又開始不對勁,總喊着有鬼。
方芸蘭後悔不已,問能不能麻煩她過去看一眼。
到底是她來這個世界以後第一位雇主,當初也願意相信她,梵音沒有糾結,很爽快的答應了。靳家也不是那種不懂人情世故的家庭,立馬安排了車過來接她。
到了靳家之後,她才發現靳宏光的情況比方芸蘭描述的要相對嚴重一些。
男人扯着被子蜷縮在房間角落,不準任何人靠近,一靠近就崩潰,渾身顫抖着拿手邊一切可以扔的東西往人身上砸。
因此一家人都不敢靠近,生怕刺激了他。
方芸蘭又是哭的眼通紅,無措的看着梵音:“梵小姐,你說小光這是怎麽一回事啊?你上次不是說沒有什麽大礙嗎?難不成他今天早上又撞邪了?”
梵音若有所思。
上次追蹤到了他的陰神,費了不少力氣給他找回來,特地洗去了他作為陰神時看見的一切。又有那顆裏面含有數種名貴藥材,以及那只魅怪殘留氣息制成的安魂丹,沒理由他好轉之後會是這種模樣。
而看他的表情,驚恐害怕确實存在,卻無端給人一種分裂感。尤其是砸東西時,總帶了點兒…女孩似的嬌氣,還有點笨拙。
像是刻意找麻煩似的。
“麻煩你們在外面等我。”她看向靳家衆人。
他們反應很快,立刻退出房間,給足了她空間。
梵音關上窗簾和燈,房間瞬間被黑暗籠罩。靳宏光看着她,目光閃爍幾下,又恢複了那種局促顫抖:“你,你要幹嘛?你,你別過來!”
梵音置若罔聞,把箱子打開,拿出一根灰色的線香,點燃。香煙氤氲而上,她不疾不徐拿出那柄鈴铛,極有規律的搖響。
鈴聲先是清脆,逐漸變得沉重,先在耳邊盤旋回響,逐漸越來越缥缈虛幻。仔細聆聽,鈴聲中仿佛還夾雜着一種獸類的低聲嘶鳴,直直往人靈魂中撞去。
房間內的場景忽然開始變化,成了一間臨水的竹屋,屋邊一顆上百年的楸樹,枝葉茂密,向水邊延伸。靳宏光原本扯着被子靠在床頭,此時身上的被子一并消失,他蜷縮在樹根,頗有些可憐巴巴的意味。
他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身形不斷閃爍,一會兒是他自己,一會兒變成了個嬌俏的裙裝少女。少女渾身開着朵朵淡紫色小花,随着小幅度的退縮動作簌簌往下落。
“此時已無他人,說吧,何事尋我。”梵音不傻,在感覺到靳宏光不太對勁時就看出了端倪,不過這樹精修為不錯,可以斂住妖氣,一般人察覺不到。
“你不是天師?”靳宏光嘴裏吐出稚氣女聲,頭也從臂彎中小心翼翼的擡起,試探着問。
梵音看着那張和聲音十分違和的臉,莫名有些嫌棄,別開眼不去看:“你附身于他無非是為了見我,既然我已如你意來見你,何不現身說話?你再附身下去,于他于你,都無益處。”
附身看似有一定修為的妖魔鬼怪都可以使用,但其中也是有條件的,再怎麽說這也算是禁術之一,每附身一次都會折損一點修為,附身時間越長也亦是如此。
如果對附身之人動了不該動的念頭,就算藏匿再深,外界無法懲處,天道也自會降罰。
被附身的人自然不必說,虧損身體事小,後面好好修養也能補回來,一旦虧損靈魂,那就無法彌補了。
她話音落下,靳宏光便倒了下去,從他身上站起來的小樹妖看起來十五六歲的少女模樣,很是稚氣,卻也十分可愛。
樹妖也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小心翼翼站在原地不敢靠近她,軟着嗓子喊她:“姐姐,我知道錯了。”
梵音對于女孩,一般都有着一種特別的憐惜,除了那些天性害人的以外,相對都寬容許多。她表情緩和,聲音裏一貫的冷硬也軟了點:“說吧,找我所求為何。”
樹妖也懂事,不會問一句說一句,聽她這麽問,就把從附身靳宏光開始的所有情形都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樹妖名喚舒泠,是一顆幾百年楸樹的樹靈,兩百年前才開出靈智努力修煉,但世間靈氣越來越稀薄,她也是直到最近才成功能化身人形。
她是在今天早上在街上撞見的靳宏光,而附身靳宏光也只是因為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很舒服的靈氣,以及淡到幾乎快感受不到的怪物氣息。
她知道那種怪物下手狠厲少有留活口的習慣,所以大膽猜測應該是有高人幫忙解決了靳宏光的麻煩,就鬥膽趁他虛弱時上了他的身,想着鬧出點動靜引高人現身,再求對方幫忙。
她想要找一個人。
舒泠說起經過時不自覺心虛,偷偷拿餘光瞥她,生怕梵音一個不滿,想辦法拿收妖的容器收了她:“我知道我這樣做不好,但是我沒有別的辦法了。”
她試圖自己去尋過玄師,但他們根本就不會聽她說話,不在乎她到底是好妖還是壞妖,就嚷嚷着要收了她這妖物。
還有的便是看得出來她是好妖,卻動了歪心思,觊觎她。
楸樹從古至今都格外稀少,也無法人工培育,被奉為神木,會給人帶來庇佑福祉。神木結靈更是罕見,如若擁有了她,就等同于擁有了無價的寶物。
舒泠曾險些被一個壞玄師欺騙,他做了祭壇想收割她的靈魂,千鈞一發之際她自斷雙足逃了出去,修養了許久才好。
這也讓她愈發謹慎,又憂愁。
她想找梵音也是因為,她能感覺到靳宏光身上所用的方法,和那些玄師的應該不屬同類。又或者她還是猜錯了,大不了再跑就是,保自己一條小命她還是能做到的。
梵音默了默,問:“你想找的人是誰?”
“不知道。”舒泠搖搖頭,“我沒有看清過他的臉,我只知道他曾說過,會來找我。可轉眼百年過去,他沒有來。”
梵音:“……”
這也太過抽象,讓她怎麽憑借這點線索找一個不知是否還活着的人?
她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有沒有一些特征線索?”
“特征……”
舒泠咬了咬唇:“好像,他的聲音很好聽,很溫柔。”
梵音扶額,心裏輕嘆。
她以前也不是沒有結識過一些品行端良的妖物,對此并不歧視,也願意幫她。但她這只言片語不痛不癢的形容,讓人毫無方向可言。
“對了!”舒泠猛地想起來,“百年前,我曾悄悄給過他一枝我的主命魂枝,防止自己找不到他,現如今想必已經化身成了印記,如果靠近他,我會有感覺的。”
梵音頓了頓:“那你現在要當如何?”
舒泠不語,手絞着裙擺,裙擺上的小花輕飄飄往下落,她忍不住垂眸:“我不知道。”
她現在不可以回那顆楸樹,已經有壞心的玄師在蹲守她了,她已經流浪了數日。說實話,她也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那顆楸樹離了她不會死,只是沒了庇佑人的能力,但她若是此時回去,必死無疑。
“要跟我走嗎?”梵音沒問舒泠不回楸樹的理由,她向來不喜歡追根究底,也沒那個閑心。只是伸出手,說完這句就安靜的看着舒泠。
“我…可以相信你嗎?”舒泠猶豫着向前一小步。
梵音卻是輕輕一笑:“不知道。”
“我不是什麽好人。”
她從不輕易定義自己,只活在自己的行為準則中。
就像世人曾說無論何種理由,殺人便是惡,她也惡過,手中曾沾染數不清的人命。也有人說救人為善,她救下的也數不勝數,不止人,亦有妖鬼。
她被人稱贊也被人唾棄過,但這些她都不在乎,她只做自己想要做和願意做的事情。
舒泠咬唇糾結片刻,還是走到她面前:“好,我跟你走。”
随後,又有點不好意思的看向躺在地上的靳宏光:“那他……我會補償他的。他的記憶是我不小心沖開的,姐姐你可以再封閉一次嗎?”
“嗯。”梵音輕應。
她手輕輕在半空一揮,一團灰白色雲霧從四面八方朝她掌心湧入,随後收攏。場景褪去,變回原來靳宏光的房間,他側躺在被子裏,眉頭緊皺着沉浸在睡夢中。
梵音側目,床頭那根線香還剩一半,她伸手直接按滅,收進箱子裏。按過香灰的指腹按向靳宏光的眉心正中,絲絲縷縷的白霧順着眉心鑽進,游走向全身,靳宏光眉頭重新舒展,表情也不再難受。
等了幾秒,她重新擡手,一縷暗紅色絲線從靳宏光眉心飄出。
梵音犯懶,與其封印住那縷見鬼和在噩夢中痛苦的記憶,不如直接抽走,免得後面又想起來,對他來說反反複複的回憶起那段見聞也不是好事。
不過她仍舊保留了他被魇怪魇進「夢」裏的記憶,省得他半點記憶也無,又去尋花問柳。也給他加了一點安魂香,穩定他的靈魂和心緒。
舒泠履行承諾,取出自己的一根發絲,化作枝條,放在他手邊。枝條自動化為一只不算起眼的木紋手環,戴在他手上。
她起身,看到梵音看向她,解釋:“這個可以保護他,不再被那些壞東西盯上。”
梵音颔首:“你是就這樣跟我走還是?”
舒泠明白她是問她作人形還是也化作手環,想了想:“我想先給他們道歉。”
她沒有父母這種東西,但她也知道身為父母看見自己的兒子瘋瘋癫癫怎麽樣也不會好受,之前方芸蘭哭的時候,她都差點演不下去。
舒泠有點不好意思。
“行。”梵音也沒多言,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打開門。
方芸蘭就在門口守着,連靳晨曦也趕了回來,兩人看到梵音出來,剛想說話,就又被她身後那個打扮的跟小花仙似的姑娘給鎮住了。
舒泠從梵音身後出來,深吸一口氣,垂着頭像個做錯事認罰的小孩,一五一十的講了一遍經過。再三道歉之後,又摘了幾根發絲,化作枝條,雙手捧着遞到了兩人面前。
梵音替她補上一句:“這是她的魂枝,可以庇佑你們不受怪異侵擾,作為歉禮。”
百年神木的庇佑枝縱使千金也難求,更何況是神木樹靈親手給的。兩人一聽她這解釋,再看看那張乖乖巧巧又滿懷歉意的臉,縱使有氣,也消了不少。
方芸蘭接過那三條魂枝,舒泠欣喜不已。
梵音沒有多留,和她們簡單寒暄幾句就準備離開。舒泠見狀趕緊和人道別,幻化成手環落在了梵音手腕上。
她的本體與那些魂枝不一樣,可以變化成各種樣子,但梵音打扮低調素淨,她也沒太過招搖,變成了一支雕花精致的木紋手環。
待梵音離開後,方芸蘭才松了面上強撐的笑容,心有餘悸的拍了拍胸口。
上次的情況也只是從梵音口中聽說,她也不能想象出具體場面。這次卻親眼見證了一只妖怪,雖說貌似是一只好妖,但也很是吓人了,沖擊力過強。
一旁的靳晨曦雖然沒像方芸蘭這樣被吓到,但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她感覺自己活了二十幾年的世界觀徹底被沖碎重組了。
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