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妖的警示(修)
第6章 妖的警示(修)
日上三竿,李南落才被曬進來的日光叫醒。
山林裏有鳥叫,透過樹林子傳進來,叽叽喳喳的,還有些樹葉的沙沙聲,清風微拂。
初秋早晨的太陽,不熱不燥,甚是怡人,總是疲憊的身上仿佛也輕松了許多。
是有多久沒有這樣好好睡一覺了呢?他睜開眼,像是自語般說道:“殷遲,那件事好像已經是上一輩子發生的……”
語聲轉輕,他停住了。
床腳那頭,殷遲正抱着刀,坐在那張破椅子上,發出微弱的鼾聲。
以往躲在暗處的影子衛,如今破衣爛衫,不修邊幅,與滿臉胡渣滿身落魄相反的,是那把已經用舊了,卻依然纖塵不染鋒芒畢露的刀。
李南落沒有數過,一路上究竟有多少次,是靠這把刀保住了性命。
一無所有的逃離相國府,要不是有殷遲,他早已死了無數次,要是僅憑他一個人,恐怕早就落在追兵手中,生不如死,還要背負着被天下唾棄的罪名。
原本,殷遲只是府內的影子衛。而一切,只是因為兄長的一句話。
他什麽都不會,什麽都沒有……何德何能……令人如此以命相救,他又要怎麽還?
他閉起眼,心裏很沉很沉。
如何還自己清白,又怎麽找出幕後真兇,這一切到底是怎麽會發生的?有太多疑問,全然沒有頭緒。
“真是愚蠢的人類。這一夜他就這麽守着,有什麽用?說過多少次了,如果我要吃了你們,還用等到現在?我真要想吃你,随時都可以。”
是那只妖!李南落驀地睜開眼,銀白色長毛的動物正懶洋洋的伸展着四肢,轉動的獸瞳掃過殷遲,掠起一絲詭異的光——
鋒利的牙齒突然抵在了他咽喉上,快的容不得他反應。
“你敢!”铛——刀鋒與迎來的利齒相撞,冒出一串火星。
殷遲瞪着眼,舉着刀,像是從來沒有睡着過,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覺得這只妖似乎比當時初見的時候更強了。
妖怪退開,舔了舔嘴巴,仿佛在笑,“不過是想試試你的反應,看看你這小子的能耐。”
殷遲還是架着刀,看樣子并不相信,李南落朝他擺了擺手,“我沒有感覺到殺意,它說的不像假話。”
“對嘛,還是小東西明事理。”趴在床上,一只體型只比貓大一點的動物,正經的點着頭,像極了貓兒的臉,看不出底下真正的心思。
“小東西?你才是小東西。”殷遲不敢掉以輕心,“身為妖,連名字都不敢示人,要不是不知道你怎麽救治了少爺,我定會想辦法把你砍了,免得為禍其他人。”
李南落揭開衣領,被咬傷的口子已經止血,也不見有什麽藥物,雖然還沒愈合,但身上感覺舒服了不少,至少近些個月不用擔心失血而亡了吧。
沒有再多問,他若有所思的望着床上的“貓”。
“貓”也看着他,忽然說道:“其實我忘了自己叫什麽。”
悠閑的甩着尾巴,它轉頭望着窗外,眼神好像看的很遠很遠,“我是個忘記自己身份的妖怪,但妖怪的壽命不是你們人類可以企及的,叫你小東西,不算過分。”
它說的輕描淡寫,分外平淡,但越是如此,李南落越是心緒難平。
要是他自己,也失了記憶,忘卻那一個晚上,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但要是他真個忘記了那一切,那他還是原來的李南落嗎?
哪怕那一夜的血色和恐懼再是刻骨,也是他李南落的一部分,要是忘卻了所有……哪怕只是想想,他也無法接受。
妖物,原來和人,也是一樣的。
銀白色的長毛随風飄動,分明是貓的模樣,卻從它身上察覺出一種近似于“人”的味道。
善惡混雜的人,擁有愛恨情仇的人,充滿欲望的人。
人是什麽?妖怪又是什麽?
李南落望着“貓”的目光變得複雜,低低說道:“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會謝你的。”
“是你求我救你,但不會謝我?”砸吧着嘴,這貓兒妖全不在意的樣子,反而嗤笑起來。
“救不救你是我的決定,又不是為了換你的一聲謝,我要你那聲謝又有個什麽用?只有你們人,才會做這種無意義的交換。”
“餓了。”它抖了抖毛,縱身一躍,消失在窗口。
空氣裏只留下這句話,它是去覓食,至于它吃什麽,李南落和殷遲這才面面相觑的想起來,從未見它吃過東西,除了……
“魑魅?!”他們對視着,想起那個村落裏發生的事。
“它吞食魑魅,究竟是為了洩恨,還是別的?”有一只妖物在身邊,李南落雖然表現的很冷靜,暗中卻并不敢放松警惕。
“不知少爺留意了沒有,自它吞食那個魑魅,身上就有些變化,一開始它只是個能被孩童戲弄的小獸……”
“但吞吃了魑魅之後,它的傷口便全部愈合,身體也大了一些。”細細回想,李南落起身撚起床上的一撮毛發,純白泛着銀光的獸毛,隐約流轉着黑色的波紋,不細看,絕不會察覺。
一開始,它身上是沒有這樣的黑色花紋的。
殷遲見他沉吟,板起臉說道:“少爺,你可萬萬不能相信那妖物的鬼話,它救你定有所圖,別看它形如貓兒……”
“我知道。”李南落一咬牙,接着嘆氣,“我知道妖物不是善類,不會平白無故的救我,就算它要害我,我也只能冒險一試。”
他何嘗不懂其中的危險,“我已經什麽都沒了,只剩下這條命。它要是救不了,也是死路一條,與其等死,不如一搏!”
華胥國,都城粱京。
深宮大殿,滴漏輕響,雕梁畫棟飛檐翹角下,一彎明月将殿內人影照的發白,六角形的香爐裏燒着龍涎香,袅袅升起的那一點香,在夜色裏氤氲不去。
國君魏吳央穿着玄黃色的常服,一個人對着機案上的一壺酒。
酒杯還是滿的,酒壺裏有溫過的酒,放了好一會兒,現下也已經涼了。
魏吳央終于端起酒杯,透過大殿的正門,一雙細長的鳳眼望向沉沉夜色,沉吟了許久。
“南宮,你說……他應該還活着吧?”像是思量了又思量,身為國君的男人,慢慢地、艱難地問出這句話。
在他身後的暗影中,有人回答:“是的,陛下。”
“你确定?”國君小心翼翼的又求證了一次,杯裏的酒沾濕了手指尤不自知。
“是的,陛下。探子來報,他只是受了傷,看來并沒有性命之憂。”黑影裏的聲音,語聲淡淡的。
“這只是暫時,如陛下吩咐的那樣,之後……将會生不如死。”
“那就好,那就好啊。”魏吳央滿足的嘆了口氣。
身後的黑影停頓了下,接着說道:“畢竟人人都知道,他是殺了相國的兇手,毀華胥之棟梁,該當萬死。是以,追殺的人也有好幾撥,只看他自己,能活下來便能如陛下所願——”
說到這裏,幽幽的語聲不再往下說,似是知道殿上之人不喜他将事情說盡了。
“誰能想到,我華胥也有這一天,居然要看一個少年的選擇,來決定國運……”魏吳央卻自己說了下去,面色深沉,壓得低低的聲音裏猶如嘆息,聽不出半點不悅。
在他背後的黑影卻知道,這是陛下心裏不甘至極,只是不透出來,君心難測,他既不露,作為臣子,他便也不言。
過了許久,魏吳央指着殿外,“你看這茫茫黑夜……南宮,你說,它像什麽?”
“臣不知。”
“像一個無底的黑洞,能将人吞噬進去,将整個華胥國吞噬進去的黑洞!”一口飲盡杯中酒,酒盞擲地,應聲而碎。
“但願!但願蒼天保佑——讓我華胥能在這危難裏挺過來,別被那黑洞吞噬。”
茫茫夜色,大殿正對的那頭,是遙遠的雷澤國。
要不是雷澤國,華胥何至于此,一國之君,何必做出這樣的選擇和決定來?百姓安居,對天下局勢風雲變幻全不知曉,更不知道他這一國之君,竟将國運,押在了一個才十多歲的少年身上。
而另一邊的少年,對此渾然不知。
山中無日月,蓮花寺在山裏位置處的高,從黑夜到日出,走出去就能看到雲霞滿天,白日裏還能看到山間水霧。
隔着幾重高山幾座村莊的地方,山路蜿蜒。
山岩上一座寺廟伫立,大樹環繞,樹冠像一頂華蓋,撒下的綠蔭裏,一人一獸席地而坐。
身後廟門開着,殿裏飄來香燭味,有香客來上香還願,在中殿的佛像面前垂首虔誠低語,叩拜不止。
“可惜那跟屁蟲不在,否則定要說教。”妖怪背對廟門,有些無聊的樣子。
“是嗎?”少年顯然不想與它多話。
“要是平時,他哪裏肯答應讓你出來,你是少爺沒錯,他可比你高壯,比你有主意些,倒是像半個主子了。”
妖怪像個真正的貓兒一樣,慢悠悠的舔着毛,低垂的眉眼看不出貓兒臉上是什麽神色。
李南落怎麽說也是相國府出來的,即便不理朝堂的事,做官的那些官腔和說話方式也早聽的熟稔,一聽它這麽說,就哼笑,“你是想挑撥?”
“太無趣了,找點事做。”妖怪居然也不否認,“都說人類就是這樣一種動物,容易被人蠱惑,我只是想試試,是不是真的。”
貓兒的腦袋忽然湊近了,像是要觀察他的臉色,李南落想起上回它突然露出的利齒,不着痕跡的後退。
貓兒妖卻依然湊近到他耳邊,毛茸茸的拂在他臉上,“你要他出去打探消息,是相信他一定會活着回來?”
他們藏身在這偏僻的寺廟裏已經半月。
李南落首要目的是為了養傷,這個妖并不時常出現,只是時不時會來“探望”,也不知它用的什麽辦法,只要有它在的時候,他的傷就會有愈合的跡象。
身體狀态穩定下來,李南落就開始考慮起別的來,趁着此地清淨,他們還沒被人發現,僧人不理世事,他想要殷遲出去打探消息。
但有這個來路不明的妖物在,殷遲說什麽都不答應,好不容易才說動了他,出去打探半日,畢竟無頭蒼蠅似的逃亡不是長久之計。
以前為了保護李南落,殷遲不敢稍有分神,不敢離開太久,打探消息更是不可能,這是樁大事,華胥國上下人人都在讨論,但哪裏都是道聽途說,要想知道眼下的形式,可不是茶樓書館裏拉長耳朵就能聽來的。
“什麽意思?!”李南落聽貓妖這麽問,心裏一緊。
“還以為你有多聰明,結果還是個娃兒,還是天真的很呢。”妖怪分明在嘲笑他,卻又在他耳畔親昵的磨蹭起來。
靠的越來越近,聲調卻越來越危險……
“聽說他曾經是你家的侍衛,那麽,這種藏在暗處的侍衛,定是有自己的一套聯絡方法的了,人嘛……未必都死了,怎麽說他們也都在暗處。這點想必他也知道,卻從沒有去聯系其他的人,你覺得,這是為什麽?”
這個問題李南落從未想過,忽然間整個人手腳冰涼。
“想要真正的情報就只能與其他影子衛聯系,但在其他影子衛眼裏,殷遲所保護的是屠殺相國府的兇手、是殺父弑兄的逆子,他成了兇手的幫兇,一旦被影子衛發現,給他的還會是情報嗎——”
一雙貓兒眼微微轉動,瞳孔豎成一道線的眸子盯着李南落的反應。
他騰地站起來,抓住手邊的妖怪,“我要你幫我,去救殷遲!”
妖怪滿意似的眯起了眼,卷起尾巴,美麗的長尾延伸開去,從手臂到脖子,慢慢纏繞到李南落的身上,一雙金色的眸子透出了笑意。
“那麽,你願意付出怎樣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