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冬四月的石榴皮街, 夜晚舞會杯觥交錯,樂聲靡靡,妙齡女郎小皮鞋踢踏節奏的聲音從長街中心響到街尾。
送走最後一位客人, 桑尼亞心有靈犀般的看着被風雪遮蓋的遠方, 一道她牽挂了很久很久的身影緩慢的,如背後背負着沉重大山般由遠而近。
當馮濟慈來到桑尼亞面前, 他強扯出笑容, 語氣相當疲憊的說:“嗨!桑尼亞,抱歉, 我回來了。”
穿着豔紅絲絨長裙的桑尼亞,就像一抹小火焰任性跳動在風雪當中,她提着裙擺快步走到馮濟慈面前認真打量, 見他無恙才緩緩伸出雙手說:“好像,您走了很遠的路。”
不管內心如何煎熬,不管經歷了何種打擊, 當這個目光堅定的少女對着自己伸開雙臂, 馮濟慈便找到了依靠, 他上前一步緊緊的擁抱了他。
琳琳張着小嘴想說什麽,卻被肖尼捂着嘴拉回了屋子。
肖尼笑着小聲說:“看,她的靈魂回來了,我們再也不用小心翼翼了,感謝幸運神。”
被生活所迫,肖尼已經自己創建宗教了,對, 今晚是心想事成教創立之日, 斯萬德家邀請了一條街的人來白吃白喝。
為了遮掩馮濟慈不在家這件事,家裏每隔十五天就要找個理由舉辦各種聚會, 肖尼精分的利害,他會隔着客廳的皮簾子跟裏面不存在的人大聲開玩笑。
而斯萬德家男主人難以痊愈的皮疹症,也成了一個趣談,據說是他本來想看整一個季的劇院演出,最少要去貴族老爺家參加十次的舞會,然而他的皮膚脆弱無比,只要被奈樂的寒風襲擊就會起皮疹。
無奈,只能隔着皮簾子聽家裏一場又一場的聚會,過過可憐的幹瘾。
聖域來送貴月節禮的奉身來拜會兩次,都因為奧古斯病體未愈,被迫聽了滿耳朵咳嗽聲而離開了。
那對分別已久的戀人在雪中擁抱成了一個雪人,最後在喬諾夫人的抱怨聲中才你看我,我看你,手拉着手的回到屋子裏。
夜晚安靜,馮濟慈清洗了一身狼狽,換了厚實的袍子,身上蓋了兩張裘毯,他最近總是感覺寒冷,不是身體,大概是靈魂寒冷了。
桑尼亞趴在他的胸口,聽他絮絮叨叨将那些讓人靈魂震蕩的事情,那些令馮濟慈幾乎瘋癫的世界秘密一一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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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斯萊博尼那家夥分別後,我就隐身在聖域,我跟着阿爾伊頓……你猜我發現了什麽秘密?對,他的實驗室,一個你無法想象的地方……歷代阿爾伊頓的都是因為實驗失敗而死的……他們是瘋子。
女神對奧古斯們有着天然的血脈壓制,而阿爾伊頓又掌握那塊石頭的鑰匙,那些奧古斯們無法違抗她,可她卻早就瘋了……”
馮濟慈講述完,已經是淩晨三點。
桑尼亞就那麽趴着,很久之後她才問:“您是說,優秀的人類君主對赫霓葉有着不可抵禦的吸引力,每過一段時間她就要出來引誘賢主堕落,當她生出孩子□□消失,阿爾伊頓就要想方設法消除這些隐患,包括賢主與他的孩子們?”
她對奧古斯鄙夷到頂點,再也不稱為偉大的了。
馮濟慈無奈的嘆息:“桑尼亞你的關注點很奇怪。”
桑尼亞卻說:“可這些與你有關,我必須弄清楚。”
馮濟慈心情好了一些:“有個詞你大概沒聽過,叫做智性戀,那女人喜歡智慧卓越的男人,而阿爾伊頓那家夥,不,是歷代阿爾伊頓都有被害妄想症……他們不許庫洛當中出現有想法的賢主,他們認為這會讓整個大陸回到三千年前。”
桑尼亞擡眼看看他:“您也不能保證,沒有壑妮牆,沒有汰怪,沒有天敵的庫洛們會不會走回老路,對嗎?”
馮濟慈調整身姿嘆息:“是的,我不能不保證……當我走進實驗工廠,看着誘發劑被成批的生産出來,我站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麽好,我甚至慶幸我與斯萊博尼是分開的,我也無法想象當他們得知一切都是陰謀之後,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子。”
馮濟慈伸開手,一大把大米粒般的東西出現在他手心,這些東西被随意生産出來,堆在一個糧倉般的大倉庫裏。
而這個東西桑尼亞也有,她每殺一個異徒就會從他們的脊椎裏摳出一粒同樣的東西,現在她知道了,用在動物身上的東西移植到人身上,就會偶發開悟狀态,可這是動物藥劑。
桑尼亞打了個寒顫,奧古斯們移山填海的能力是實打實的,如果他們知道真相……會先殺阿爾伊頓,再屠了全人類吧。
即便是人類與庫洛互相依賴三千多年後的現在,庫洛都與普通人保持距離,嘴上不說,但看不起是肯定的,即使你是一位帝國貴族。
庫洛有自己的法典,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哪怕是最低等的庫洛都會住在瓦爾納街那樣的地方。
阿爾伊頓很聰明,那些奧古斯也不是笨蛋。
馮濟慈嘆息:“我不知道該怎麽評判阿爾伊頓,幾千年來阿爾伊頓們是人類的無名英雄,他們不擇手段的打擊古血庫洛,最終的夢想就是庫洛與人類實現真正的血脈平等。
然而在開悟技術研發過程當中,一部分信徒背叛了阿爾伊頓,他們帶着部分研究結果出走從此成為異徒,成為壑妮信徒,不管什麽名字吧,那些人最終消失的原因都是實驗失敗,是的,他們自然消散了。”
桑尼亞有些在意的問:“阿爾伊頓呢?”
馮濟慈譏諷着笑笑:“即便那些異徒在很長的時間裏幹盡壞事,可阿爾伊頓認為,也許異徒可以找出一條新的世界平衡之路,他默許那些罪惡發生,甚至幫着掩飾。”
世界真相不斷在桑尼亞的靈魂當中變臉,一幕一幕沒有一張面孔是清白的,桑尼亞微微發抖,馮濟慈輕撫她的肩膀安慰:“別~怕。”
桑尼亞搖頭:“好。”
她卻坐了起來,雙手握在下巴真誠的祈禱。
馮濟慈好奇的看着她:“你對誰祈禱?”
桑尼亞苦笑:“我媽媽,如果她有靈魂的話……您說汰怪是抑制庫洛人口膨脹的手段?就是說,就連阿爾伊頓也沒辦法對付庫洛?”
馮濟慈點頭:“是,他沒有辦法,雖然一直詭計連連,可你看到了,當血脈斷絕,就會有斯萊博尼這樣的奧古斯出現。
牆那邊的世界寬闊壯美,汰怪本來就是那些女神帶來的技術生物優化過的,我推斷,她們也許只是需要一個肉食牧場,卻在拓荒當中因為寂寞與人類有了孩子…”
他指指天空說:“在天空,有各種生命生存在我們不知道的星星當中,那些女神就來自那裏,而我們深愛的土地,這裏的一切生靈,也許對她們而言只是……餐桌上的食物而已。”
桑尼亞手指緊緊抓住睡袍的衣領,她在拼命忍耐,拼命的忍耐,忍耐不住就披起袍子,疾步來到窗前,打開窗戶仰頭看着漫天風雪。
她想吶喊,卻怕驚動這附近平庸的生命,那些平庸即便是簡單的,虛榮的,浮華的,他們也是母親父親珍愛着的……
馮濟慈看着她的側影,感覺自己就像看到黃金時代的默片黑白美人,她被逼入絕路,在人生的橋上任由風雨擊打而沒有配字幕。
他想,也許我是個殘忍無情的鬼吧,我把真相告訴了這可憐人,她還是我所愛,我所依靠的人。
可如果不告訴她,作為旁觀者,一個外來者,我也沒有權利代表這個世界的生靈做決定。
而桑尼亞作為一個普通人開悟成的庫洛,她的天然立場就是這個世界的最終走向,他必須通過她的選擇來确定接下來的路。
夜晚的穿街寒風很大,桑尼亞吹了很久很久……當第一聲奈樂喚起在清晨的風雪中響起。
桑尼亞探出身體,隔着窗看向那邊,斜對面穿着晨袍的音樂家,抱着自己的長琴對她優雅行禮,接着屬于這個世界美妙的音樂沖破風雪,傳向它可以到達的一切地方。
桑尼亞聽了整首曲子,之後在越來越多的喚起聲中關上窗戶,她來到馮濟慈面前問:“這就是他們想盡辦法也要得到我的原因嗎?一個沖破歷代平庸的開悟尼普庫洛,那家夥所謂的人類希望嗎?”
馮濟慈走過去抱住她:“很抱歉,是這樣。”
桑尼亞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只能苦笑着說:“我不知道該不該謝謝他,是他保護了我們這樣的人,我能夠通過您的敘述,得知女神誕生日之前普通生命的無奈。
我閉起眼睛幻想那些人,那些悲傷痛苦,庫洛的,人類的,我甚至能聽到他們的哭泣聲,就在耳邊!還有那些阿爾伊頓一代一代耗盡生命堅守的東西,先生……我們……”
她嘴唇抖動,眼淚終于抑制不住的開始流淌,她說:“抱歉,先生……我們,立場對立是嗎?”
她來自普通人類,先生是古血庫洛,甚至是神血,這就更令阿爾伊頓芥蒂。
馮濟慈親吻她的耳垂:“怎麽辦,殺了我?那就請殺了我吧,桑尼亞。”
他抓起她的手掌親吻,最後把她的手放置在自己的喉結上,慢慢攤開雙臂閉起眼睛。
桑尼亞一動不動的看着,終于擁抱住他嚎啕大哭起來,馮濟慈慢慢擁抱她,使勁擁抱,就像抱住一段浮木飄在命運的海上。
桑尼亞哽咽着說:“我殺了無數異徒,我以為我遵循的法典是人間最正義的武器,它給我力量讓我無所畏懼。”
馮濟慈确定她:“你是正義的。”
桑尼亞卻說:“庫洛一代一代死去,老軍營的戰士一代一代死去,三千年所有消失的英雄的付出恍若泡沫,戳穿之後毫無意義……就像贊頌詞裏回歸花園裏的那條路不存在一樣,他們……回不去了……是嗎?”
肖尼隔着皮簾問:“桑尼亞,先生,你們在吵架嗎?”
桑尼亞嘴唇抽動的說不出來話,馮濟慈就大聲說::“是的肖尼,她覺的我走的太久,哪怕是平安的一封信都沒有。”
肖尼很快說:“她說的沒錯,我們擔心極了,無論如何……先生,你出事她會死的,請好好道歉。”
“好的,我正在道歉。”
聽到肖尼走遠,桑尼亞才抽泣出聲:“他們的靈魂怎麽辦?”
馮濟慈問:“誰?”
“我的父母,你的哥哥們,還有這三千年裏死去的那些庫洛,那些英雄,事實上,沒有靈魂,是麽?我知道了,也沒有……那麽美好的花園,那要去哪兒啊先生,總要去個地方吧?”
冬季咆哮的風在這一瞬間,也像是在哭泣。
桑尼亞的眼淚就像長河,她開始背誦那首贊頌詞,她大聲念着,就像戰士在獨自堅守的城門前,對千百萬敵人無所畏懼的自我送葬般念:
“慈愛~母神~光耀大地!
她庇佑憐憫所有的孩子,
她将愛子托付人間,
又因思念而召回身側,
我們感念她的恩德,
相信皆是輪回……
我們贊頌你……
你們用生命譜寫自我沉寂之曲。
待那日來臨……
我們終将再會,
猶如種子在春日發芽,
燃盡生命盛開……
莫怕,吾之英雄!
請向上,吾之英雄!
仁慈生命之母!
贊頌您給他們重生的力量,
當花謝于夏,就請接引…………
他們會結隊走過那路,
那條階上滿是花香的路!
一路孤寂,
您的義舉是唯一陪伴。
一層香葉,一層紅茴……
最美的花不敗而芬芳!
此世上一切神鐘齊齊悲鳴!
萬衆哀歌贊美您的仁德,贊頌吾之英雄啊……”
她忍耐不住了,她站起來跑到窗前,推開對着外面的天空吶喊:“你們就像個笑話!!”
馮濟慈緩緩伸出手在臉上抹了一下,他已經沒有瑞爾的感情了,可是卻能想起在蔚藍的海面,面對大了自己幾十倍,百倍的怪物之前,那些笑容每一張是畏懼的。
那是多麽英俊的青年們啊,如果他們不死,他們應該有個好的家庭,漂亮的妻子,可愛的孩子,再養一群頑皮的小狗,然後在周末的日子一起出去狩獵……
他們總是有着各種各樣的埋怨的,人生膚淺的各種情感,難忘的初戀,生命中的美人,對家庭的責任,還有孩子們的前途……
可他們死了,他拜服于這種無畏的英雄主義,即便這是一場三千多年不間斷的謀殺,他也稱他們為英雄。
少女哀傷的吶喊打斷奈樂喚起,也許感覺到了那些姑娘的傷心,一首有着激勵意味的古老曲調在街角那一側開始……
最起先是最樸素的方琴,在大陸流浪的故事人用這種琴贊頌英雄,接着是長琴,嚴肅的劇目,他們喜歡用這種低沉表達英雄對自己的靈魂的拷問,最後是激昂的奈樂易大鼓,大鼓将淩亂集結成完整的曲目。
《無畏出征》
古老的城邦外,怪物在咆哮,大雨傾盆下着,國王的軍隊正在集結,聽,老鐵匠在敲打英雄的細劍,聽那些美麗的女人在唱歌,她們穿着最美的裙在愛人面前旋轉。
你能聽到小酒館最後一杯烈酒被飲盡,杯底重重敲擊在老木桌面上,當城頭號手吹起出征,勇士隊伍的皮靴一起踩在王城青石路上,越走越遠……
桑尼亞站了很久,後來她就披着袍子離開了家。馮濟慈默默跟随着,跟她走在奈樂古老的王城當中。
她不知道自己會去哪裏,也許是國王大道,她會在一扇水晶窗前住步,看裏面調皮的孩子對她做鬼臉。
也許是熱鬧的,近似于哈多克街那樣的中等商區,她看低賤的伶人攬客,看風雪中的乞丐并與他盤坐在避風之處,看平凡人走來走去。
她看慈愛的母親帶着三四個女孩為貴月節做準備,買了新衣服的姑娘們不斷打量仆人手中疊了很高的禮物盒子,她們簡單幸福,笑聲就如春日林中的百靈。
最後他們一起來到奈樂最大的神殿之前,桑尼亞就站在廣場中心,安靜的看着遠處的神殿頂端,大地母神慈悲的看着蒼茫大地。
他們就一起安靜的看着,看神殿進進出出虔誠的人們,不過就是謀求一份安靜幸福。
夜幕再次降臨,桑尼終于看向馮濟慈說:“先生,就讓我們……互為人質,庇護這個人世間吧!”
馮濟慈沉默的看向她。
桑尼亞無比堅定的說到:“我将背離公平的葛瑞絲,成為阿爾伊頓門徒,我接受他的一切教育,并不擇手段向前攀升!
就像曾經的阿爾伊頓,我會在承法奧古斯之後,當我的名字出現在證石之上,我會把他吊在你說的那座廢園當中,這就是我給那些消失生命的最後的公平,從此,此世再不會有阿爾伊頓。”
馮濟慈問她:“那我呢?”
桑尼亞扭轉已經凍僵的身體,緩緩跪在馮濟慈面前,她雙手捧起他的右手虔誠的親吻後說:
“我知道您具有無與倫比的力量,我請求您~将我們血脈當中的不公平剔除,這世界不需要舍命的庫洛,更不要惶恐的人類……請看在三千年來沒有歸處的亡魂的份上,給這個世界一條公平之路。”
馮濟慈低頭問她:“你拿什麽求?”
桑尼亞吸氣:“我的愛,只有這個了。”
馮濟慈凝視她的眼睛,終于緩慢的附身親吻她在她的額頭上說:“接受!”
他轉身向來處走去。
桑尼亞在身後大聲問他:“您去哪兒?”
他說:“從此舍棄奧古斯之身,自今日起我會成為命定的密滋泰都司門徒,我會用最公平的,最光明的手段,為這片從不公平的土地劈開一條正确的路!”
那才是盤古真正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