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應該是在說胡話。這是阮念初聽見厲騰那句話後的第一個念頭。

接觸數日,能看出他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她不認為,自己的笑容能美到讓一座冰山開口贊美。更何況,她好像從沒對他笑過吧。

剛才她笑了麽?記不清了。

阮念初一邊給厲騰擦胳膊,一邊認真回憶,她琢磨着問厲騰些什麽,但擡眸一看,他已眉頭深鎖呼吸均勻,睡着了。

她動作下意識地便更加輕柔。

擦完,她又把毛巾重新清洗一遍,擰成半幹,小心翼翼敷到他額頭上,最後給他蓋上被子。剛做完這一切,一陣腳步聲便從屋外傳來。

阮念初回頭,見是阿新婆婆。

婆婆手裏端着一杯熱水,和一顆白色的膠囊藥丸,用高棉語說:“我記得我屋裏還有一些退燒藥,找了半天,總算讓我找着了。”邊說邊遞給她,“快,喂給他吃了吧。”

阮念初大概猜到她的意思,接過退燒藥,用高棉語說了句“謝謝”,然後又跟阿新婆婆比劃出幾個動作,說,“很晚了。婆婆,您先回去睡覺吧。”

婆婆有點猶豫,半刻才點頭,指指昏睡的厲騰,又指指自己屋子的方向。

阮念初沖她笑了下,“知道了。有事的話,我會找你幫忙的。”

阿新婆婆這才轉身離去。

腳步聲漸遠,阮念初關上門,拿着退燒藥折返回床邊,推了推床上的人,低聲喊:“醒醒,醒醒。”

厲騰此時正陷在半夢半醒之間,頭痛欲裂,眉緊擰,好半晌才緩慢睜開眼。一張小巧幹淨的臉進入視野,皮膚很白,輪廓秀氣,眼睛大而烏亮,嘴唇是淺淺的粉色,典型的南方姑娘長相。

他沒吭聲,只是盯着她,血絲遍布的眸中寫滿不耐和冷淡。

阮念初道:“阿新婆婆給你找了退燒藥,吃了藥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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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騰視線下移,掃過她手裏的熱水杯和藥丸,靜了靜,手往後撐試着坐起來,下颔緊繃。阮念初眼看他腹部的傷口又要開裂,她皺起眉,放下水杯和藥扶住他胳膊,用力往上擡。

厲騰拿餘光瞥她一眼,“藥給我。。”

阮念初照做。他接過來,把藥丸扔嘴裏,又從她手裏拿過水杯,脖子一仰,凸起的喉結上下滾動。短短幾秒,熱水杯便已見底。

随後他閉眼躺回床上,水珠順着喉結流到鎖骨。她看見了,拿着毛巾去給他擦。

軟軟的小手無意掃過滾燙的皮膚,羽毛在撩似的,涼涼的,有點兒癢。厲騰眉心擰得更緊,忍耐半刻,終于不得不再次開口,“別碰我。”聲音啞得吓人。

“……”阮念初一下愣住,手上動作驟停。

他阖着眼沉默了會兒,又道:“我需要休息。你這樣,我睡不着。”

“……哦。不好意思。”她反應幾秒,明白了,有些尴尬地把毛巾收回來,幹笑了下,自言自語似的嘀咕,“我第一次照顧人,沒什麽經驗。”

後面這句話,阮念初以為自己說得很小聲,誰知道,還是被厲騰聽見了。

他極淡地嗤了聲,“難怪。”

她從這兩個字裏,聽出了一絲嘲諷的味道,不由憋火,“怎麽,跟以前照顧你的人比,差得很遠?”這人怕是不懂什麽叫知恩圖報感恩戴德。

厲騰說:“對。”

此刻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吃撐了才來照顧他。

阮念初翻白眼,把毛巾重新搭他額頭上,純粹諷回去,“歷任女朋友?”

他鼻息沉沉的,變得平緩,聲音低不可聞,“我媽。”

“……”

阮念初在屋子裏站片刻,一回身,拖了把椅子擺到床邊,彎腰,坐下,單手托腮。厲騰閉着眼,濃密的睫毛黑而長。大約是退燒藥起了作用,他眉心的結,比之前舒展開幾分,沒有平時看着那麽冷戾可怕。

還是病着更招人待見。她有些壞心眼地想。

窗外起風了,吹散天上的雲,疏淺的月光照在蜿蜒河道上,水聲潺潺。阮念初困了,趴在床邊,枕着水聲迷迷糊糊地也睡了過去。

藥物作用下,這一覺,厲騰直接睡到了淩晨五點。

窗外的天還是黑的。

身體的虛脫感和乏力感已經消失,他睜開眼,動身準備起床。這時,敏銳的感官卻捕捉到空氣中的異樣。他聞到女人身上的體香,很清新,夾雜一絲若有似無的甜味。

轉過頭,便看見阮念初的臉。

她側着臉,腮幫壓着交疊的手臂,左臉的頰肉被擠得嘟起,唇微張,睡得正沉。他視線往上移,姑娘烏黑的長發散在枕間,有幾縷還被他壓在後腦勺底下。兩人之間的姿态,堪稱親昵。

厲騰目光定在那張臉上。

不知是藥效的原因,還是其它,他忽然想起那日夜裏,姑娘被熱水蒸汽籠罩着的纖白脊背,小腰,還有忽然側過身時的旖旎風景……

渾身氣血往腦子裏翻湧,他擰眉,猛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動作太大拉扯到腹部的傷口,血滲出來,他咬牙悶哼了聲。

這番動靜,自然吵醒了阮念初。

她打了個哈欠支起身,揉揉眼,睡眸惺忪,“你醒了?”

厲騰沒答話,面色冷峻地盯着她,眼神清明,絲毫不見昨天晚上的脆弱病容。

阮念初昨晚守到大半夜,還沒怎麽睡醒,大腦卡殼,竟伸手就去摸他的額頭。對面明顯僵了瞬,但并沒有躲開。

她試了試溫度,又拿另一只手試自己的,點頭,語氣裏的喜悅顯而易見,“看來阿新婆婆的藥沒過期。你燒已經退了。”

厲騰拂開她的手,淡淡的,“謝了。”

“……不客氣。你也幫過我好幾次,當報答了。”她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不妥,只好扯唇角,擠出笑容掩飾。

對話只進行了一回合,便陷入冷場。

半刻,厲騰下床站起來,赤着上身走到櫃子邊,拎起個籮筐,從裏頭扯出一件黑色背心套上。餘光看見她呆站在床邊。

他回頭,瞥了眼床邊的椅子,“你昨天晚上就那麽睡的?”

阮念初點點頭。

厲騰把昨天脫下的黑T撿起來,一看,上頭汗和血凝成了硬塊兒,已經不能再穿,便揉成一團随手丢進垃圾桶。聽不出什麽語氣:“我占了床,你可以去阿新那兒睡。沒必要這麽委屈自己。”

聞言,阮念初沒有答話。她不是想委屈自己。他昨晚高燒不退,救人救到底,于情于理,她都應該在這裏守着。

穿好衣服,厲騰扭頭走向門口。

她一愣,“你要出去?”

他動作頓了下,沒想到她會有這麽一問,“嗯。”

阮念初簡直有點不可思議,蹙眉道:“你腰上那麽長一條傷,起碼得靜養半個月才能走動吧。”

這次,厲騰回身看向她,勾了勾嘴角,眼底卻一如既往的冷,“你當這兒太平盛世?”

“……”她被堵得沒了話,看着他依舊蒼白的唇色,無言。

數秒後,他收回視線,拉開房門出去了,只撂下一個背影和四個漢字,“別管閑事。”

阿新婆婆記挂厲騰的傷勢,晚飯的時候,專程給他多熬了一碗雞湯。只可惜,等厲騰回來的時候,雞湯已經涼透。

他倒是不介意,冷飯配涼湯,吃得點滴不剩。

阮念初坐在窗臺前,把枯死的稻花一根一根扔進垃圾桶,随口道,“看得出來,阿新婆婆是個很好的人。”

厲騰看了眼那些被扔掉的花穗,不動聲色,故意無視她的弦外之音,“是挺好的。”

阮念初轉頭看他,笑了下,“那她為什麽會和你們待在一起?”

“奇怪?”

“很奇怪。”她不隐瞞,并且不帶丁點惡意,實事求是地說:“阿新是好人,你們是壞人。”

厲騰沒答話。須臾起身,當着她的面,毫不避諱地脫下了上衣,拿出一包被搗碎的草藥渣子,扣上腹部的傷口。她臉微紅,移開目光看別處,支吾道,“……下次你要脫衣服的話,能不能提前說一聲,或者背對我?”

真是個野蠻人。

厲騰應得漫不經心,“之前一個人過慣了。對不住。”

這句話,聽着很有歧義。但他說這話的神态,冷淡而平靜,實在沒辦法讓人産生任何聯想。阮念初撫了撫額。

随後聽見旁邊問了句:“你覺得什麽是好人,什麽是壞人。”

阮念初略思考,答道:“好人心地善良,壞人心狠手辣。”

厲騰笑了下。

她抿唇,“你笑什麽?”

他背靠牆站定,點燃一根煙叼嘴裏,掏出随身帶着的傘刀和一绺磨砂紙,一下一下地磨,眯了眯眼睛,“阿新也殺過人。”

“……”阮念初眸光驀的驚跳。

“被殺的人糟蹋了阿新的閨女。那閨女已經快嫁人了,出事以後,第三天就跳了河。”厲騰語氣很淡,須臾,撩起眼皮看她,“有時候是非善惡沒那麽分明。有的人做壞事,是身不由己。”

話說完,屋子裏便陷入數秒鐘的寂靜。

她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問道:“那你也是麽。”

“……”厲騰磨刀的動作驟然頓住,側頭看她,眸光精銳研判,像能看透人心底。

阮念初不躲不閃,硬着頭皮跟他對視。

半刻,他移開眼,繼續磨自己手裏的刀,忽然彎唇,扯出個意味不明的笑來,“看你護照上的信息,好像才剛滿十九。小姑娘,等哪天出去了,把這兒的所有事都忘幹淨。大好青春,別留下太深的陰影。”

出去?她倒是做夢都想,可真的能麽?阮念初眸光黯下來,聳肩,語氣裏自嘲交織沉重,“但願,承你吉言,真有能出去的那天吧。”

厲騰垂眸,手指刮了下鋒利的刀刃。

一室只餘靜默。

那時,不知怎麽的,阮念初隐約覺得有什麽事情将要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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