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那是一間實驗室, 并沒有像其他不再使用的房間那樣搬空又或是蒙上白布罩。

桌臺、座椅、木櫃,以及其它一些看不出功用的器皿。這些東西都帶着古老的時光印記,但仍然幹淨整潔,就好像一直被打掃着, 等待有人再次使用。

但還是缺了一些東西……澤尼娅在房間中行走, 手指撫過桌面, 盛裝液體的水晶瓶是空的, 櫃子裏應當分類裝着各種材料,這個位置本該放置着書冊與筆墨,角落用來休息的臺子上原是擺有舒适的軟墊……

澤尼娅眯起眼睛, 模糊的視線裏仿佛能夠看到那些不存在的舊日影像。她走到一扇門前,那裏應該是一間休息室兼小書房。

推開門, 房間裏燭光明亮,一個身材高大修長的人正坐在椅子裏, 手中随意翻閱着一本書籍。

“弗羅斯特先生?”澤尼娅愣住了。

洛倫·弗羅斯特擡頭看向她,神情毫不驚訝, 仿佛早就知曉澤尼娅會出現。

他坐在冰冷簡陋的石室中,卻像在舒适雅致的小廳中, 微笑着伸手示意:“請坐。”

但這溫和有禮的姿态中卻攜帶着不容拒絕的氣勢, 澤尼娅所有的疑問、猜測、擔憂與警覺都被壓制, 在這氣勢的裹挾之下不自覺地就走到了對面坐下。

“您可以提問。”洛倫·弗羅斯特悠閑地坐在那裏,他甚至還在随手翻着書頁,仿佛這是老朋友之間随性的閑談。

澤尼娅能夠清楚感受到自己的思維,她知道自己該更警醒, 一切疑慮都像寫在白紙上的黑色墨跡那樣清晰的在她腦海中滑過,但她卻無法自控的放松下來。

當洛倫·弗羅斯特不再掩飾他的氣場,那強勢的力量如溫暖的泉水,令人肢體松弛、身心舒緩,每一寸肌體都在訴說着安适,令她連一絲一毫的抗拒都生不起來。

澤尼娅甚至感覺,如果對面的人願意,她連頭腦都會陷入那種遲鈍溫軟的松弛中。

但她現在的思緒還是清醒的。澤尼娅以明澈的眼睛觀察着坐在對面的洛倫·弗羅斯特。

對方毫不在意她的沉默與觀察,繼續悠然地翻着書頁。但哪怕處處彰顯着随意與懶散,他的姿态仍然優雅迷人。他的五官很英俊,眉眼與唇邊雖然留有時間的刻痕,但時光同樣在他身上沉澱下醇厚的氣韻,如經歷過窖藏的美酒,那是年輕男士們不可比拟的氣質。

他永遠鎮定、不在意別人的目光、懂得享受,也同樣懂得克制。也許澤尼娅能夠從他身上觀察出來的東西,只是他樂意展示出來的東西,又也許他并不在意這些。

他的言語充滿的暗示,毫不在意別人從中猜測出什麽,因為無論如何,這些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就像澤尼娅現在這樣平和地坐在這裏。

她無法拒絕他。

澤尼娅緩緩吸了一口氣:“您早知道我會來到這裏?”

“這并不難猜。”洛倫·弗羅斯特放下書,頗有興致地開始這場談話。

“僅僅是靠猜測嗎?”澤尼娅注視着那雙灰藍色的眼睛,“您是否,還知道些別的什麽,以至于做出了這樣的判斷?”

“我并不曾遮掩過這一點。”洛倫·弗羅斯特勾起嘴角。

澤尼娅發出一聲小小的嘆息,的确如此,但洛倫·弗羅斯特先生那修飾繁複的用語習慣與喜歡吓唬人的小玩笑,使那些充滿暗示的語言聽起來更像是一種比喻。

“您曾表達過您相信超凡的存在。”澤尼娅垂下了眼睛,但很快又重新擡眼看向他,“您是否已經接觸過這種力量了呢?”

“比如?”

“比如,靈魂。”

洛倫·弗羅斯特笑起來:“您完全可以問得更直接些。”

“每一個嬰兒在剛降世時都一無所知,但那并非如人們所形容的純如一張白紙。他們在降生時就己擁有塗染過無數個前世印記的靈魂,只是被迫遺忘了曾經。”

“但存在過的必留痕跡,那些被掩埋的記憶,偶爾也會重新浮出水面。”

“偶爾?”澤尼娅重複道。

“偶爾。比如,接觸到曾經與自己有關的事物。”洛倫·弗羅斯特答道。

澤尼娅沉默不語,她本該說些什麽,哪怕早有猜測,但在終于确定時,總該有些感慨、驚訝、恍然,又或者是別的什麽反應。但那如溫泉般舒适的氛圍一直包容着她,令她如此自然地接受了這一切。

而洛倫·弗羅斯特先生,又是什麽時候覺察到這一點的呢?澤尼娅回憶着來到城堡後的經歷,問道:

“您一直在引導我回憶前世?”

“在這沉寂到令人厭倦的城堡中,您的到來對我來說是有趣的驚喜。”洛倫·弗羅斯特說道。

他說得是如此理所應當,舒緩柔和的語氣令人生不起惱怒,哪怕被知曉自己被刻意引導過,澤尼娅也無法對對面的人産生不快,她只是盯着洛倫·弗羅斯特,眼神間轉過微妙複雜的變化。

被注視着的洛倫·弗羅斯特攤開修長的十指,帶着笑意的聲音篤定道:“這并不違背您的心意不是嗎?我曾對您說過:如果您抗拒它們,它們就不會出現。”

澤尼娅蜷在椅子裏,這樣放松的感覺太過近似于老朋友們在下午茶時的閑談,而心中又對弗羅斯特先生有着莫名的熟悉與親近之感。洛倫·弗羅斯特這樣篤定的模樣,倒讓她生出些許惱怒來。

“看來您知曉的遠比我以為的多,既然如此,您為何不把它們直接告訴我呢?”

“我同樣說過:”洛倫·弗羅斯特翹起嘴角,“好奇是種珍貴的情緒,我并不想過早地終結您在這一過程中的享受。”

澤尼娅換了個更放松的姿勢,抱怨似的說道:“這樣對待一位女士可不是待客之道。”

“好吧,既然您一定想要知道……”洛倫·弗羅斯特敲了敲指尖,他将攤開書籍擱到桌面上,他似乎在鄭重的沉吟着,在澤尼娅期待的目光中說道,“過于豐厚的養料會使玫瑰凋零,過于豐沛的水流會使江河潰堤。”

澤尼娅瞪大了眼睛。

洛倫·弗羅斯特一笑,他再次攤開瘦長優美,戴着數枚精致華美戒指的手:“凡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當您想要追尋什麽的時候,首先要确保自己有盛裝它的能力。适應是一個緩慢的過程。”

“所以您并不打算告訴我任何有用的信息?”澤尼娅瞪着他。

“唔……我想我說得已經足夠。”洛倫·弗羅斯特站起身,垂下的灰藍色眼眸中帶着些許輕快的愉悅,“您可以在這座城堡中自由的探尋,這對您來說遠比直接接受過量的沖擊要好得多。”

他向澤尼娅彬彬有禮的告別,腳步輕捷地離開了房間。

澤尼娅瞪了那背影半晌,才慢慢從過度松弛的氛圍中脫出,她緩緩呼出一口氣,轉回頭才發現弗羅斯特先生的書籍還攤開在桌面上。

他是忘了帶走,還是刻意将之留下?

澤尼娅伸手拿過書籍,那是一本詩集,攤開的那一頁的詩文中,有兩行她十分熟悉的句子:

“過于豐厚的養料會使玫瑰凋零,”

“過于豐沛的水流會使江河潰堤。”

所以……弗羅斯特先生剛剛的話到底是認真的,還是随便從詩集中找了個理由來敷衍她?

澤尼娅嘆了口氣,把書籍放回原位,熄滅燭火後,提着燈離開了房間。

房門關閉時帶起了氣流,書頁輕柔地翻過了下一頁:

“你逝去時依然那麽美,”

“即便消逝卻從不枯萎,”

“如流星劃過長空,”

“墜落之際最光輝。”

……

莉娅在藏書室中翻找資料,她打算找好可能有用的書後就進旁邊的小閱覽室。

但這些古籍實在太多,內容也不一定有用,她只能看着書名選取,大致翻閱确定是否可能包含着自己想要的資料後再确定。這樣下來的效率很慢,莉娅一時沉迷沒有注意時間,等她聽到開門聲時,才發現科林已經走進來了。

莉娅僵住了。

她上次和科林見面還是在三天前,那時科林一見到她就躲進閱覽室了,連書都沒有拿。莉娅不想對科林造成妨礙,因此才打算找好書後進閱覽室。沒想到找書的時候太過專注,一不小心就拖延到現在,又碰上科林來這裏了。

正在莉娅糾結該怎麽辦時,科林卻沒有像上次一樣直接躲進閱覽室,而是如往常一樣選了自己的書,在習慣的位置上坐下。

科林這是自己想通了嗎?莉娅有些驚訝,但這是好事情,她對科林笑了一下,繼續自己的忙碌。

莉娅現在查的事情不是七百年前,而是四百年前的那場大地震。

雖然澤尼娅說不用特意尋找,但莉娅感受得到她對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還是好奇的,而且……

莉娅又想到了那一天,他們在城堡大門前所見到的那一幕。

天地壯麗,澤尼娅栗褐色的長卷發被風揚起,她向着斷崖邊走去,米色的裙邊在暮光中模糊,纖長的身形浸潤着溫柔的光,要融化在落日裏。她臉上怔忪的神情遙遠又模糊,像遺忘了歸處與家鄉。

莉娅知道澤尼娅對這座城堡有些特別的感受,她們讨論過這個,既然澤尼娅想要尋找,莉娅也想以自己的方式幫助她。

她翻閱着典籍時,四百年前的文獻語言不再那麽生僻艱澀,但零散不成體系的記載仍然令莉娅感覺到吃力。她下意識擡頭看向科林,卻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詢問他。

她不知道科林現在是怎樣想的,如果她主動向他開口會不會再次使科林想要躲避?

但科林覺察到了她的目光,他擡起頭,那雙掩映在雜亂眉毛下的棕黃色眼睛與莉娅的眼睛對視,許多傳說中都說惡魔擁有一雙邪惡可怖的黃色眼睛,像冰冷狡詐的蛇瞳,然而科林的眼神是溫和的。

莉娅停頓了一瞬,将書籍遞過去向他詢問。科林像之前那樣給她解答,好像已經不再在意那天的對話。

這讓莉娅松了口氣,她向科林道謝。

“你……”科林停頓了幾秒,才清了清喉嚨繼續咕哝着問道,“在查,四百年前?”

“是的。”莉娅的眼睛亮了亮,“你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嗎?”

科林點了點頭,他有些僵硬的開始解釋,但很快就變得順暢。

四百年前發生了一場大地震,這場地震造成了很多後果,可那并不是獨立于佛裏思特領的事情,那是一整個時代的挽歌。

作者有話要說:後四句詩節選自拜倫的《And thou art dead,as young and fair》

And thou wert lovely to the last;

Extinguished, not decayed;

As stars that shoot along the sky;

Shine brightest as they fall frohi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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