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忌邪
第10章 忌邪
可惜他遲了一步,手還沒伸出撩開忽地見帳內人悚然一抖,身形稍坐正。那個蒼老而遲鈍的聲音隔着簾幕透過來,虛無缥缈地,像是距他耳邊十萬八千裏,微弱的:
“呃……啊……?霍阗?”
恍如大夢初醒般,老陛下一下子挺直的腰杆又倒塌放松下去,只不過看着肩部的一起一伏似乎是在喘氣。不過就目前情形人還活着,霍阗總算松了口氣。
“陛下。”
“嗯——你怎麽在這裏?”老陛下的語氣迷迷糊糊的。
他的精力大不如前,明明只有十年過去卻像衰老整整二十年……黃塵老盡英雄。霍阗默了默,只得耐心地同他解釋道:“是奎茵叫臣來的,她說您叫她給臣帶話,她說您想見臣。”
老陛下思索半天:“我說過這樣的話嗎,我想見你……?哦,好像是有這麽說過,什麽時候的事?都好幾天前的事了吧!不然我也不會忘得一幹二淨,奎茵這丫頭的辦事效率不行,唉!”
“……陛下,”果然不行了。霍阗說,“奎茵是今早去拜訪的您。”
“喔,可我為什麽又想見你,霍阗你知道嗎?你知道我叫你來幹什麽嗎?”
“……禀陛下,”霍阗輯手:“臣不知。”
“既然你不知我不知,那就老三樣吧,”老陛下嗬嗬的笑聲從紗帳後漫出來,聽起來是十分吃力的笑,然而他目前也只能這樣了。心肺受損,笑時倒吸氣會牽動舊傷撕裂惹得一陣疼痛,嚴重時甚至會咳出血,這意味着後半生的誇張情緒與他無緣,可哪有人能堅持一直不笑的?即便是王,在最原始的定性基礎上也是先以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來定義,但凡是人就脫離不了六道紅塵喜怒哀樂。這些年他活得謹小微慎,避人而居也是因為害怕受到影響。
他所謂的老三樣是攀談中最後的底牌,查戶口式的無聊詢問。盡管已經不理朝政,偶爾還是要同霍阗提及近日朝省的實況,其次是兒子:“小殿下最近怎麽樣?”
“小殿下還是那副懶散樣子,”挑起珀西的刺他毫不留情。
老陛下笑嘆:“你就是太慣着他——他肩上沒有責任自然一身輕松懈怠憊懶。霍阗,你要找點事情給他做做,一些雞零狗碎的別總是自己一包攬。”
霍阗開始發愁:“每三日一次的朝省還不雞零狗碎嗎?這些臣全權交小殿下處理,不過中央署那群人還是把他當小孩看,什麽亂七八的都往上報……臣聽說今日朝省還有人敢提吃喝玩樂一碼事,氣得小殿下人都要撅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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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陛下樂不可支:“撅了好!多撅兩次才知道他老 子的辛苦!好讓他知道當王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霍阗:“……”父子倆還真是一脈相承地不着調啊。
突然想起一事:“對了,有署臣上奏小殿下年當婚配——”
老陛下反問他:“那你怎麽看?”
霍阗答得幹脆果斷:“配就配咯。”
老陛下當即一拍手,“得了,那不就成了麽?你開心就行,這兔崽子本來就是歸你管了。”
霍阗:“……”他想起今早對珀西說的話,那句“你舅算你半個爹”,頂多是句讨便宜的話罷,如今看對方如此輕松的模樣,當真有了種一語成谶的悲壯感。
——怎麽感覺好疲憊,他也想回齋養病。
——他不想做爹了。
而老三樣的最後一句是:你好嗎?
聯合署有統一的官話。但最初的最初,在聯合署尚未出現之前,不同血統的人生活在同一片土地,這片土地上存在着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語言,直至距開國已有百來年的歷史,複雜繁多的語種也随之流傳。老陛下問這話時操一口英腔,叫上了霍阗的名字,沒有連名帶姓地喊,只單一個字,阗。可他發音不标準,舌葉面不自覺貼上硬腭,念出來便成了“time”,餘韻悠長,枯木老朽中帶着股亘古的味道。
只見霍阗頓了一下。
然而老陛下這樣喊也确實沒錯,因為無所謂過去未來,時間總是謎,過去的事人們識記不清,未來的事人們無從揣測,的确是個老謎團。霍阗也是謎,一個早年間無人識得的小兵小卒一躍聯合署署臣的高位上,看似吊兒郎當的淺薄實則探不清潭底,這麽些年一直顯山不漏水地得過且過着。旁人沒看出,老陛下倒是看出點什麽端倪來了,這家夥藏着掖着,是想有意營造出雲裏霧裏的鬼祟感。
眼前是一道迷蒙的紗,可霍阗莫名覺得簾後人一雙慧眼如炬,盯得自己瘆得慌。嗓子一時間似乎幹澀了,潤了潤喉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禀陛下,臣很好。”
他等待了許久,直至恍惚間腰背泛酸,這才等到簾後人慢吞吞的一句:“喔,霍阗,你是應該過得很好的。”
果然年紀一大反應也不太靈敏了。霍阗想。
“集數權于一身的臣子,會不會對艾發衰容的老王有所欺瞞,會不會因他的兒子尚且年幼所以肆無忌憚地獨攬大權?”
欺瞞?
他的确想起了一些事情。
日落,地毯上的紅摸索着爬上高架,高架上的高腳燭臺,高腳燭臺上插着的三根白蠟,渾濁的蠟油躺在凹陷的芯窩裏,凝固了。
赤紅冷白映成詭異的紫,整個屋子充斥這樣的顏色。
霍阗擡頭望着他,紗帳太厚,用再灼灼的複雜目光也望不斷,語氣放得平和是為了顯得尊卑有序,做臣的态度總是要再謙和一些。甚至帶上了一點笑容:“臣不會的。”
“……”
“哈,霍阗,我和你開玩笑呢!放寬心,我當然知道你不會!”老陛下說,“我這昨天去了趟藏書閣,有句話讓我印象深刻……”
——不可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麽形像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侍奉他……因為我是你的王,你的王也是忌邪的神。
——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愛我、守我誡命的,我必向他們發慈愛,直到千代。
他念這些時表情該是肅穆的,因為接下來說話也是審慎嚴謹,“阗,”他說。
“你知道我把珀西托付給了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顧他。”
“你有權勢,而他還年輕,”
“他什麽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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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念的出自聖經十誡四到六節,總感覺宗 教是不能提的一塊所以我有删改,感興趣的朋友可以了解一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