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姨母
第25章 姨母
王 子-宮殿的氛圍好久沒有這麽肅穆過,裏面人的心都是戳了千萬紛攘的孔,會察言觀色,心眼比誰都多。一衆雜役在署丞大人踏進殿門的第一步就敏銳嗅到山雨欲來的危險,庭院被他衣袂卷來的風肅整過,大小仆役站兩排站得筆挺,耷眼垂頭,默然不聲。值得他們擺出這樣陣仗的,上一次還是老陛下親臨,可上次距離如今已經太久太久了。
多少都耳聽過有關霍阗的謠言。盤桓于王座之下俟機撲食的猛虎。他有權有兵,只要他想,整個聯合署便是囊中之物,整個國都要向他俯首稱臣。
署丞大人眉眼疏淡,對事事不關心。庚姜推着他慢慢走,踏過細木雕花的地板,經過黃銅鍍金的護壁柱牆,走過鏡廊。身後還跟着兩個随從役使,懷裏抱滿畫軸。王 子-宮殿是中央署內最為氣派的建築物,彰顯天家格局,也難怪兩個小仆被迷花眼,梗着頭時不時瞧兩眼拱形天花板上的巨幅油畫,畫的是百年來懷特家的榮譽史,金戈鐵馬,鮮亮輝煌的色調,多年過去氣勢不減。
小殿下與霍阗,外甥與舅,勢必如水之于與火,要麽水存要麽火生。極端的都是年輕人的想法,珀西仇恨霍阗,這仇恨來得莫名其妙,他總想自己生而特別,必然肩負血海深仇,那麽霍阗就是他的宿敵。而成年人把他的仇視當作小打小鬧,一點無關痛癢且幼稚到惹人發笑的東西,對于這些他輕蔑地扯了扯嘴角,其态度可見一斑了。
珀西自然是不待見舅舅的,可他吞了口氣連并将久久壓抑在眼中的火含入肚腹,神情恹恹換成笑靥。早之前他是不會也不屑于這樣做的,今時不比往日,屈辱如囚狗時那似有若無的聲音又出現了:不是無能是你識勢,守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舅舅,”如同将朝堂之上的一切盡數遺忘,小殿下笑得單純,“今日來訪不知您有何事……?”
仆侍奉上杯信陽毛尖,那聲舅舅叫得署丞大人打心底的舒坦:“沒甚麽事,不過來檢查你功課——《戰争論》背了沒有?”
珀西低斂着頭如是答道,似有些窘迫:“還有一小部分沒看……”
誰知霍阗哼笑一聲,“無妨,舅舅的過錯,明知道你腦袋怎麽不清楚就應該多寬限幾日。罷了,這書呢你就慢慢背,反正不是甚麽要緊事,背完就行。”
“……”只聽珀西輕輕地嗳了聲。
也省得同他打太極,不能因為一杯茶就忘了此行目的。揚聲叫庚姜,然後庚姜木着臉轉頭向身後仆役示意,兩個揣着畫軸的人走上前,把一堆畫軸小心平攤在桌。小殿下不明所以地朝霍阗望去,霍阗漫不經心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各家适齡婚配的女子,你看看,”他說,“選清楚了再給我答複,這事也不着急。”
笑臉在這時刻僵住然後破碎了,聽完霍阗的話後便再也笑不出來。“舅舅,這件事還能再緩緩,我還小并不着急……”有人在實現自由反對包辦婚姻的道路上言辭懇切據理力争,“……十六歲太小了,還不着急——”
霍阗呷口茶再擡眼睨他,眼中似乎閃過流線的精光,亮堂一片,珀西在他視野的光亮裏無所遁形,“——你有喜歡的人了?”
他只不過随口一問,沒想到這一問倒把小殿下問住了。明明信手撚個沒有就能搪塞過去,想否定時眼前卻不合時宜地出現了一個纖瘦而窈窕的輪廓,快模糊到成一條線,紙裁般的削肩讓人記憶猶新。他記得,記得還在這之上半枕過,頭一歪閉眼便是缱绻溫柔鄉,循着記憶中的觸感能聞見那人身上的檀木熏香。第一次這麽喜歡一個人,不知道因何而喜歡,只知道和她在一起的每時每刻都是避憂忘世,呼吸也是安穩。
“……我……”小殿下略怔,紅白唇齒間動了動,似想吐出什麽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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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他太年輕,想着世事皆成全,人難道都沒有善心嗎,霍阗再壞也該有一點吧?愚笨,沉溺在自己一往情深的醉夢裏,以為袒露了心跡就能種因得因種果得果,愚笨。但還是會因此不可避免地激動起來,心跳洶湧,他定定地看着坐輪椅的人,眼中是認真,剛想義無反顧地表白——
黃粱夢本就該是黃粱夢。
等待太久了。霍阗最後還是沒讓他說,自顧自把話圓上,“我又糊塗了,你在這宮闱見到的人少,能見到的大家閨秀又能有幾個,是舅舅多想。”
于是小殿下那口氣硬生生咽下去,也笑着附和他:“……是啊。”
然後他聽見霍阗以極其不屑和嘲笑 的 口吻繼而補充道:“——大家閨秀,呵。你總不可能喜歡上奎茵吧?”
……
她可是你姨母,這 是亂-倫啊,哈哈哈——
沒有人再繼續附和他了。說到歡暢處他也自得其樂,拊掌間突然想起了什麽:“說起來奎茵後來還來找我,她說你現在确實年紀還小……”
珀西驀地擡頭。
“——所以叫我給你找一個年紀稍大你一點的,心思成熟人也穩重,将來好幫襯你嘛。”
一杯茶下肚還想續杯,讓庚姜攔住了,冷冰冰地說飯後大量飲茶傷胃。署丞大人自讨了個沒趣,咂嘴聊表遺憾後就不再糾纏。
小外甥你要好好選啊。他說。不要見了好看的就心動,膚淺,選王妃是要陪一輩子的,光臉長得好不頂事,脾氣還要溫柔,要善解人意,要溫良恭儉讓……再聽一句你姨母的勸,年紀呢要比你大一點才好,事事順心。
他還特意咬重了姨母這個詞:你不要辜負你姨——母的一番心意啊小珀西,哈哈。
不知道是不是主殿空闊回音被拉長,貴客臨走時的笑聲還蕩在他耳邊久久不散。桌上一攤子畫軸,工筆白描栩栩如生,殿主人在桌旁靜坐了很久,仆人在靜谧的殿內守候着,正欲昏昏然打瞌睡之際,忽地聽見從簾幕深處迸發無數鈍物的轟然雜響,随後是玻璃瓷盞被打翻的稀碎音,倒了,什麽都倒了,電閃雷鳴一般。最後聽見聲線尚且稚嫩纖弱的,屬于十六歲少年的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