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你這機型很老了啊

第61章 你這機型很老了啊

九月中旬很熱。

貝利郡也很熱。

霍阗來這已經有一個多月了。

貝利郡夫伊港奧德賽街第二十七號，那裏有個鐵匠鋪。有時候他一再感慨自己的天資過人過目不忘，單是一句話就能記到現在。所幸同屬邊境區，貝利郡和布城郡只是南北鄰居的關系，隔着戈壁和荒漠沙山就能到，不然路程上再捱半天，恐怕大羅神仙顯靈施法也救不回來命懸一線的庚姜。

他馱着庚姜趕去貝利郡夫伊港，從姬無常那裏借來的汗血寶馬差點都要跑斷腿。等到最後終于到達目的地時連馬也剎不住蹄子，精疲力竭長嘶一聲，高撂鐵蹄踹爛了鐵匠鋪的老閘門，劈裏啪啦一陣狂響，像誰家熱熱鬧鬧遭了盜賊。

彼時正值萬籁俱寂的點燈時候，整條街的人家都被驚醒，昏黃窗簾亮一片，人聲開始嘈雜。但霍阗沒工夫考慮這麽多，這一定是他這輩子摔過的最慘烈最丢人的一跤，因為駕馬時間過長導致下身震麻，一個突然急剎，連馬帶人天旋地轉，然後雙雙匍匐倒地，在此期間似乎還聽見別的甚麽重物摔地的聲音。

硬邦邦的廢銅爛鐵摔地的聲音。

他忽然記起了庚姜，頓時神經高度緊繃，連疼痛嘶氣都還沒來得及續上，下意識就要爬起來看看庚姜的狀況。

從遍地沙土裏擡起臉，視野中忽地闖入一雙稻杆編織的破草鞋，露出十個灰突突的腳趾，一對奇小無比的腳，再上，是一個穿着窄襟短褲的幹癟老頭，瘦巴巴的仿佛被擰幹水分，堆砌了滿臉突兀的皺紋。這老頭提着玻璃燈壺，彎下腰抱肘，也好巧不巧正在端詳他。然而探索的眼神沒掃射兩眼就又變得索然無味，直起身往回走，似困意上頭，理都懶得理一下，說了句：“鐵匠鋪晚上不營業，要買鐵盆菜刀燒水壺明天再來。”

霍阗一愣，急了吼道：“……爺他娘不是來買東西的！！”

“我是來求你救人——救人！你等等！！”他迅速把庚姜衣服一扒，後背上的傷口暴露無遺。霍阗對老頭說出那句暗語：“打鐵不管飽！你還記得嗎？！”

老頭聞言果然停住了腳步，回身走兩步折返，盯着庚姜身上的傷，又瞥了眼急切的霍阗，在昏暗的燭光下表情變得頗為耐人尋味，良久後：“可是他——不是人啊。”

貝利郡承接布城下游的河水，離南大洋更近，氣候較前者稍微養人。這裏比起布城，少了點旱漠黃沙又多一些荒生野草，臨河處甚至還可以修渠種稻。但當地人不興吃這東西，他們還是偏好啃硬邦邦的幹馍，因此稻米在貝利郡售價奇低，五個王幣就能換半鬥精米。

還是華夏人和這些稻啊谷啊的比較來親。這天霍阗做完事回去，領了這個月的工錢順便去對街糧食鋪買了一小袋米。

生活真是會迫使人低頭，失去了署丞的名頭庇護之後就算是再不羁的野馬也要為柴米油鹽鹹吃蘿蔔淡操心。他如今在對街一家首飾店做算賬先生，名義上是這個，可老板娘總喜歡讓他戴某些在太陽底下能晃瞎人眼睛的手镯戒指撥弄算盤。

不在店內幹活，非要專門擺個攤子在門口顯眼。上頭還吩咐了，賬本呢要仔細算，幹活的時候要記得撩起袖子把手往長了伸，保證讓路過的任何一位潛在用戶都看得見霍阗那只劃拉算盤的纖纖玉手。要麽說老百姓真是會過日子，一個錢掰成兩半花，一個人劈成兩半使，搞得霍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來做手模的還是算帳的。

現在凡是都要靠自己了，他拎了米往短巷走，因為老鐵匠住那裏。鐵匠鋪的後頭是個多人共居的衖堂，老鐵匠在這買了座窄院兒，有多餘的房間就留給霍阗了，房租不用，但一日吃喝拉撒要自行處理，老頭子并不負責。哦，還有他帶來的那匹大馬和仿生人。

一切都好說，馬養了一個月挺好的，膘肥體壯，可庚姜是徹底壞了。

那天晚上老鐵匠給庚姜看診，先是清理表面，然後挑了盞煤油燈對着傷口研究半天，突然招呼霍阗過來，“你看，”他掰開裂口讓霍阗瞧，“看見裏面的光了沒有？”

霍阗探頭，系統已經自動斷血了，破裂的軟皮組織一片幹涸，通過黑魆魆的洞隐約能窺見其中閃爍着的異樣紅光。

霍阗點點頭：“嗯。”

“仿生人身上有兩塊處理器，一主一次，主的在頸後下三寸，次的在後背脊骨中央，你剛才看見的就是次處理器，傷的也是這裏，”老鐵匠說，“這塊本來就是留着處理餘外信息，因為距離過近，次處理器一旦損壞會波及主處理器。制造者後來考慮到這點也就不這樣安裝了，所以後來幾代仿生人都不是這樣的組裝模式。”

老鐵匠搖頭：“你這機型很老了啊，現在黑市上早就不賣這種型號的處理器配件了。”

霍阗懵了，“那他必死……”

“——但是我有，”老鐵匠觑他一眼，“我有，那麽你又要拿多少錢來買呢？”

老鐵匠淡道：“請我修理，可是很貴的。”

以前的霍阗不曾把錢看得這麽重要，因為凡是都有別人替他處理這些身外之物。以前可以是艾青，可以是庚姜，現在艾青不在，庚姜出事，身邊竟然沒有一個可靠的人。時隔多年再次體味到囊中羞澀的滋味，這感覺恍若隔世，似乎又重回他的十年前。

他愣住，随後急着開口，“你先治！錢我後面會給你！”

老鐵匠眯起眼睛：“空口無憑，但人押在我這兒。倘若你不守信用，我就把他拖到黑市解肢賣了，雖然老了點，但好歹還能賣個幾千王幣，所以請你務必要信守承諾。”

霍阗一口答應：“好！”

“不過比起這個……出門左拐有口井，”老鐵匠指給他看，“你是個男人吧？為什麽穿着裙子？把臉上的妝洗洗，白鉛在臉上呆久了對皮膚不好。”

“……”

霍阗去外面洗臉，屋裏清醒的只有老鐵匠。手摸索到庚姜的肋下，老鐵匠拿小刀劃破他的衣服，一扯，布帛撕裂，裸露肋下肌膚。他提燈湊近了瞧，明黃打在白皙上，在上面照映出淺淺淡淡的浮印，一串字母與數字的疊加組合。

老鐵匠慢慢念出了聲：

“——UI……122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