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青春期
第65章 青春期
署丞大人氣瘋了。因為他搞不清楚究竟是哪個小王八蛋在庚姜邊上進谏納言偷偷吹風,說:“這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椒鹽烤核桃,沒嘗過就是在人間白走一趟!”
這種濫大街的推銷措辭簡直和挨家挨戶敲門鼓動信教沒什麽兩樣,方式低級且庸俗,擱在以前霍阗連諷都懶得諷一句,聽聽就過了。可傻了吧唧的庚姜當了真,以至于這兩天跟條尾巴似的在霍阗後頭,扒拉袖子撒嬌打渾,說什麽也要嘗一口“人間值得”。驚得署丞大人下巴都合不攏了,在鄙夷的同時還抽空反思了一下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教育方法有問題。
喪失記憶的庚姜性情純良地像張白紙,喜歡熱鬧愛說話,對周遭事物充滿熱情且富有一顆好學的心。署丞大人供着他,養着養着竟然養出了家長的心得體會,這崽子目前的心理發展正處在一個十分微妙的階段,青春期的情況很棘手,如果不好好引導庚姜很可能就是第二個叛逆的珀西。
他倒不是因為叛逆期而顧慮太多,只不過是嫌棄倘若有一天真要打起來,收拾起這堆銅鐵一定很累人。
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他也是頭一回養崽……哦,小殿下那次當然不算。珀西的童年常年處在三不管地帶,年幼時在假舅舅的淫威下忍辱負重茍且偷生,大魔王但凡不開心就也想要讓別人感受一下自己的不快樂。現在想想,這其實很有可能就是珀西這頭小白眼狼沖着霍阗呲牙咧嘴的重要因素。
可庚姜不一樣啊。署丞大人在心裏如是道。這些年飽受其折磨的珀西能聽見肺大概都要被氣炸,大家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的人又有什麽一樣不一樣?霍阗就是在明目張膽地搞偏愛,嘴邊念叨孩子不打上房揭瓦,可手上捏庚姜臉的勁兒都不會比平時多重一下。唉,沒辦法,可能就是庚姜長得比小殿下更讨喜吧,有的人天生靠臉吃飯,有的人則不能。
“椒鹽烤核桃,要事先撒上椒鹽五香,包上那個脆脆硬硬又亮晶晶的……呃什麽來着?”
“錫箔紙。”嘆了口氣。
庚姜愉快地重複:“對啦對啦就是錫箔紙!包上一層然後放進爐子裏噼裏啪啦地烤,我要的是那種椒鹽烤核桃,記得了,是那種的!”
目光殷切:“你可一定要早點回來啊。”
“……平日裏也不見你這麽說,”霍阗睨他,然後費了大力氣才把袖子從庚姜手裏拽出來,撫平褶皺,“如果是因為你的椒鹽核桃,我看你還是別想了。”
庚姜啊了一聲,失望又疑惑:“為什麽?你不買嗎,為什麽不買回來?”
署丞大人哼了聲,拒不答話:“買不買要看爺心情。走了!”頭也不回一下。
十月打頭,邊境區早渡涼,大多數居民換上長袖長衫。入秋時節,籠罩在貝利郡上空的穹頂是天高雲淡,今兒是好天,庚姜掐着飯點給姬無常的愛馬喂糧。然而也只能是掐着飯點喂,因為這馬在其他時候都跑得沒影,用霍阗的話說就是生慧根通人性,讓它愛去哪潇灑去哪潇灑,不然死沒了也行,他概不負責,如果姬無常因此找不到他們那就更好了。
馬就在馬廄裏乖乖等,庚姜抱一大坨幹草丢食槽裏,剩下的功夫就是蹲着看馬吃了。他抱膝杵那兒盯着,琢磨草很好吃嗎,為什麽看人家上下颌一嚼一嚼還挺津津有味。這馬尾巴甩得他心癢癢,差點鬼使神差手一伸也要去食槽裏分一杯羹,冷不丁給人叫住了:“草是苦的,并不好吃。”
庚姜轉頭問裏斯:“苦,那苦是什麽味道?”
霍霍磨刀聲持續一會兒就停了,裏斯的嗓音沙啞又冷徹:“你去地上裏抓一把沙子塞進嘴裏,鹹、澀、腥,用牙齒去嚼會變得很艱難,因為根本就嚼不動,但是我硬要你嚼,這些感受綜合在一起就是苦。”
庚姜歪頭,表示還是抽象到難以理解:“草這麽苦這麽難吃,那為什麽馬還是喜歡吃它?”
“因為物各有命,”裏斯說,“有的動物,生來就享受痛苦,擅長在苦難裏找幸福。”
庚姜發現了他手中重新鍛好的刀。淬火後借水冷卻降溫,在光下映出柔滑且黑的色調,同老鐵匠棕黑的膚色莫名地搭,一人一刀沐浴于溫暖的陽光下,卻都泛着一股冷意,讓人直覺寒涼,“那是你給娜娜打的菜刀嗎?”
刃口被摁在砂岩上繼續磨,裏斯說是,手上動作不停,“剛鍛好,可能還要再磨一會功夫才完成。”
“你喜歡她?”
頓住。
惬意的下午,靜谧無聲。
庚姜擡頭望着他半晌,然後又重複一遍剛才的話,只不過這次的語氣截然不同了。
“你喜歡她。”
“你鍛刀從來都不會鍛一整天。”
裏斯:“這并不意味着我不會。”
“那天上午,”庚姜直視他,“我看見你偷偷牽她的手了。她離開的時候你的目光都在追随着她,直到追随到對街的藥店裏去。”
“……”滞住一口呼吸。
庚姜:“你喜歡她。”
手上甫一使勁,鋒利的刀刃在砂岩上拉出一段刺耳的尖鳴。
裏斯:“——随你怎麽說。”
庚姜很不解,“可她也喜歡你啊,你牽她的手她并沒有拒絕。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否認?
裏斯說這種東西的存在只能給她帶來無休止的麻煩。
“可就算如此你也舍不得斷。”
“因為我孤單一人,因為我常年幹渴貧瘠,”從他佝偻矮小的側影似乎能窺見他藏匿內心最深處的東西,影子一樣畏畏縮縮的人蜷縮在角落安靜坐着。這個含胸佝背的小老頭一生和美麗都不會有所交際,可就偏偏是這樣醜陋的人得到了蝴蝶的青睐。
他的表情會比自我想象中還要更加沉默隐忍,經常板着臉的人倘若突然笑一下只會讓人覺得牽強和嘲諷,“她所給予我的不是我想要的那種……你不知道的,饑餓的人不會挑挑揀揀,他們來者不拒,對于施舍甚至會跪下來感激涕零。”
馬吃飽了擡蹄子吭吭氣,食槽裏幹草還剩了一堆,可以留着下一餐做補給。
庚姜聽得雲裏霧裏,“那她給你的是什麽?你回饋給她的又是什麽?”
她給我的是其他的喜歡。
我回饋的則是——
……是比喜歡還更深切的東西。
“或許你知道愛呢?”有個白胡子老頭說。頭發長長卷卷像面條,穿着曳地的長袍,周身籠罩一層光暈,讓庚姜想起了前兩天基-督教徒上門遞來的小卡片,上面也印了這麽一個類似的人,“這就是我們的救世主,”教徒說着并低頭虔誠地在胸前劃了個十字,“王的存在有無并不重要,其實……耶和華才是我們這個僅剩百分之七的世界的救命恩人,後來的聯合署剽竊了主的成功……呵,鸠占鵲巢!”
庚姜的思緒一時間有些恍惚了,耳邊同時回響起白胡子老頭和教徒的聲音。而白胡子老頭的聲音輕飄飄的,帶着渺茫和雲淡風輕,如銀河一般漫長的時間積澱在他的話裏,過往即消逝,“UI12298,你知道什麽是愛嗎?”
信教徒說我們的存在是為了将無上榮光與功績歸還給真正慈悲的英雄。這位朋友,相信你不會不清醒,權衡好利弊,做出不正義的選擇。
“如果你現在還不清楚,那可能是我的疏忽,畢竟當時太匆忙,忘記了設置這一項……”
當今的王是真的仁慈嗎?不!身居高位者腳下踩的皆是他人壘起的屍骨。聯合署的統治是徒然披着光輝的冷血暴政,怎麽,你不信嗎?你不相信那大可回顧一下十年前那群“可憐東西”的下場!別忘了這幾年在邊境區發生的幾場暴 動,哪一場不是以鎮 壓草草了結?
“——不過我可以教你,這其實很好理解。愛是以多種形态交替出現的,可以是溫柔的眼神,可以是舒緩的語氣,也可以是每一晚臨睡前在你額前落下的唇印和低語的晚安。”
我們是匡扶正義,加入我們,成為溫暖而和睦的大家庭中的一員,我們接納任何人,我們擁有面包和信仰,在每周天進行虔誠的禱告,和主進行跨越軀體的心靈交彙,舉辦團契聚會,保證能讓你感受到在冷漠世道下人與人交流中殘存的一點——
“愛。本來就是這樣抽象又不好言表的東西。”
突然間又出現了別的聲音。
麻煩——我說,我們家并不需要信教這種東西,還是請你們趕快走吧。
還不走!閉嘴,請問你們是想被我手裏的掃帚驅逐出去嗎?快走!
視野從色彩分明逐漸變為糊作一團,在渾沌中庚姜看不清任何人,直到有人迫近,慢慢地,平靜地走到他面前。
眉眼含情溫柔可親,這是在別人眼中,然而面對庚姜時又換了種旁人從未見過的姿态,輕抿嘴角顯得尖酸又刻薄,一對眼鋒銳利,看哪哪挑錯,吊唇冷臉,看樣子還在為今早的事情賭氣。署丞大人環手抱臂,居高臨下俯視蹲下的庚姜,哼完忍不住諷道:“叫爺早點回來,也沒見着你在門口巴巴望着啊。”
庚姜轉頭看向別處。
白胡子老頭已經不見了。
“……”
“怎麽着,傻了啊?”
怔忡的庚姜不答話,只一味呆呆地擡頭看他。
靜默良久。
“呃等等……等等!你怎麽……你哭甚麽?!難不成我還欺負你了!”
“到底是誰欺負誰啊?我甚麽都沒做吧!啞巴了?給爺說話!!”
果然是青春期。霍阗在莫名其妙的同時又覺得頭大,按照原計劃應該是他占道理生氣,發完脾氣等着對方來黏就行,怎麽形勢一轉就淪落下風,性子沒耍成還要湊上去哄人。
“不聽我的話了是不是!椒鹽核桃不想吃了?”
庚姜哭噎了岔氣,狀态蔫了吧唧也不妨礙他毫不猶豫一把抓住霍阗的袍子:“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