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想開了?
想開了?
西齊最華麗的宮殿給公主住着,或許是堂闊宇深,或許是柔軟繁複的地毯帷幕吸音效果太好,這裏總是顯得很安靜。
安靜到一點微弱的聲音都顯得刺耳。
朱紅的花生衣不小心被打翻,滿地碎紅,一片狼藉。安和緩緩起身,揮退了前來打掃的宮女,自己一點一點收拾幹淨。
她從樓閣的欄杆處往下看了一眼,三層樓的高度,并不算險峻,若在以前她能夠輕巧的從樓上躍下,不會受傷,更不會死亡。但現在她已經無法這麽做了,太久沒有好好的使用,對待自己的身體,她對它的了解,控制,都不如以前。
“跟着我這個主人,受委屈了”
宮女聽到公主垂着眼睛細細呢喃,不知道她在跟誰說。
攝政王對公主有一百倍的上心,他不允許公主接觸任何銳器,所以剪刀,繡花針,一律不得碰,公主也無法跟正常女子一樣,做針線活消磨時間。她宮殿裏的桌椅都是圓角,鋪着厚重柔軟的錦緞,連廊柱都用棉布包裹,以防一不當心,她就撞出滿堂桃花開。她用過的茶具,餐具會被立即收起來,免得被摔成利器,她的衣衫,首飾也被小心收納,有專人盯着。
公主睡眠不好,所以她的卧室裏總是焚燒着各種昂貴的安神香。
安和身體濁重,頭腦昏沉,艾草苦澀的香味萦繞着,她勉強清醒一會兒,便又跌進渾沌的夢裏,虛幻的煙霧和奇異的香味把她帶回了東盛的紫陽殿。
紫陽殿裏香霧缭繞,安和跪在亡母遺像前恭敬祝禱,她以秦昭獲得勝利,大仇得報告慰亡靈,然而起身時候,腳下一個踉跄,腦袋發暈,好似跪坐太久,血脈不流通,彎着腰拍腿再起身,緊接着卻眼前一花,天旋地轉,紫陽殿華麗陳舊的屋頂,母妃那美麗溫和的面容都距離自己遙遠了。
久違的凝滞感,讓她非常不舒服。她用力的掙紮想要睜開眼,眼皮卻沉如泰山,想要揮手卻動彈不得,最終她耗盡全力卻只是略微掀動了眼簾。
黎明時分,宮女終于注意到帳子內異樣的動靜,考慮到攝政王叮囑讓公主多多睡覺,便想給帳子內換一個香囊,她撩起簾子,側目看去,卻意外發現公主的嘴角滲出一點血,不仔細看,會以為是蹭壞的口脂。
“傳太醫!”
宮女銳聲呼喚,然而公主立即睜開了眼睛,視線聚焦在她臉上,她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看樣子是在嗔他大驚小怪。
公主有個不太好的習慣,緊張不安的時候,焦慮壓抑的時候,會吃自己的手指,指甲啃得禿禿的,非常難看,後來被淑妃收養,強行制止。只是這個習慣與其說是修正了,不如說是內化了,她後來面對壓力開始咬自己的腮幫。口腔內的軟肉啃起來自然是痛的,所以便于清醒和自我控制。但在某些時候,沒了意識,就會咬出血來,看上去有些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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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出這麽大動靜。”
公主不讓人把消息傳出去。然而這宮廷每天發生的事,無論巨細一律要報給攝政王,楚宵很快就趕來了。
攝政王多少清楚她這個怪癖,用手輕輕撫摸她的腮幫,“這麽狠啊”半是埋怨半是調侃的語氣,仿佛兩人是極溫情極熟稔的情人。
太醫沾着蜂蜜塗抹了藥粉,刺激性讓她半晌無法合攏嘴巴,一點水光垂在唇邊,眼神也帶着水汽。公主平日都是溫和清冷的模樣,忽然出現如軟一面,叫攝政王心裏癢癢。
公主只不理他。
攝政王不耐寂寞,看她确實沒有什麽大事,就出言嘲諷:“看來這場戰事的結局對你影響頗大。你還是站在東盛的角度考慮問題,所以才會痛苦到自傷,你已經是西齊的人了,不如站在西齊這邊如何,這樣你就會為本王的勝利,歡欣鼓舞。”
公主索性轉了頭,給香爐添了一柱香。
攝政王袖子一擺,在她身邊坐下,饒有興趣的看她上香,繼而閑聊式的,用東盛将士的死亡增加自己的生活樂趣。“喲,公主還挺深情,就王武?他原本就是個普通兵丁吧,也值得你這柱香。”
安和靜靜跪坐,看狀态仿佛是在心裏默念一套往生咒,片刻後方起身斂袂,蓮步款款的坐下,心平氣和,含糊不清的說道:“不是普通兵丁呢。”
“嗯?”
“我看過他的腿。”
一句話炸響平地雷,攝政王額頭的青筋瞬間炸起。
東盛和西齊的皇室貴族作風都相當糜爛,公主當然也不例外。就拿上一代的和親公主太元長公主來說,她生活上倒并不如何奢侈,只是作風比較放蕩,再加上平康帝對她既愛又懼,朝堂上的青年才俊幾乎都被她出手考驗過。和親到了西齊也不例外,與老皇帝夜夜笙歌,酒色無度,老皇帝死了,自己當了太後,更是無所顧忌,侍衛,太醫,凡所不有,只要看得上眼,就會試一試,這種自虐式的放浪形骸,也很快消磨了她的青春和壽命。
安和是她的侄女,對這位姑母還很親近,當初東盛與西齊議和時,她還偷偷混在使團隊伍裏,來探望這位姑母。楚宵不由想到,那她的作風也會跟太元公主一樣嗎?
東盛的公主婚前還守規矩,婚後卻大多明裏暗裏豢養男寵。安和的第二任驸馬不就是男寵上位的?他一直以來都想當然了,想當然的以為安和那麽愛秦昭,一定“潔身自愛”“忠貞自守”,其實她呆在秦昭身邊,與那麽多年輕健壯的男人在一起,發生點什麽,那不是很順手的事?
我看過他的腿——我跟他有一腿。
她在刺激他,挑釁他。很低級,很有效。
安和一雙琉璃珠般的眼珠牢牢釘在攝政王身上。周身氤氲着恨怨,抑郁,還帶着隐隐的瘋狂,如同一個泥沼要把周圍的人都拉進去。
楚宵甚至于一剎那聽到她無聲的嘶吼:殺了我。
他兩道長眉都豎起來:“看來我該砸碎的,不是他的腦袋,而是他的腿!”
安和不置可否,低眉的模樣像一樁慈悲的菩薩像。
楚宵憤怒,一把扯過她,帶進帳帷。
香落珍珠串,汗濕鴛鴦錦,他硬是要這菩薩随他堕落。安和一聲不吭,如初入皇宮時僵硬。他感覺自己懷抱木偶泥塑,怒火開始上延,竟伸手把了她的臉,去找她的唇…
安和發了狠,手指狠狠掐進他的背。他不耐煩,折了胳膊,又把人翻過去。
宮女在殿外瑟瑟站着,攝政王臨走前命令宮女必須看好公主,按時吃飯,按時睡覺,好好過日子,若是少一根頭發,掉一兩肉,就拿她們試問。
小宮女膽戰心驚。當初公主自裁,攝政王也放過狠話,“你若是死了,我就讓他們陪葬。”
公主只是閉着眼,“你殺西齊自己人,關我什麽事,最好殺完西齊的女人,無人生養,殺光西齊的男人,無人耕作,你西齊自己斷子絕孫。”
滿堂人吓得抖如篩糠,攝政王反而冷靜了。他獰笑:“你在激我,讓我把宮女替換成你的東盛人,讓你身邊有自己人,本王才不會上當。”
公主終于肯吃飯,她們的命都保住了,只是至今想起都冷汗直流。
安和薄暮時分才醒過來,她腰腿酸痛,身體有些不正常的出血。
小宮女看她臉色蒼白,急召太醫問診,公主沒有拒絕,只是神色依舊淡淡,這讓小宮女心裏有些不安。
她寸步不離的跟着公主,公主也随她跟着。
“今天是七月初七?”
“是,今天是乞巧節,外面的女孩子們都在做巧果,唱奇乞巧歌,公主若有意奴婢們這就去準備。”小宮女輕聲回話。
她們的一切行為都謹小慎微,因為攝政王有時候對公主很惡劣,不許她出門,不許她跟人交談,有時候又對公主寵愛備至,逢年過節,公主這收到的節禮總是最高一等。他甚至曾把元宵節的燈會擺到了後宮大院,就為了給公主增添點節日氛圍——但他不會允許公主踏出宮門。
小宮女們漸漸摸索出了門道,伺候安和時巧妙得把握着這個度。
公主可以擁有最精致的巧果兒,最專業的唱歌樂隊,甚至可以鑿井引清泉收攬最明亮的月光,但她其實不能過節。
幸運的是安和并沒有讓她們為難,她只是若有所思。
“去找一些蒲草給我。”
宮女訝異:“公主尋野草做甚?東盛乞巧節要用蒲草嗎?非是奴婢定要話多,只是公主日常起居都得向攝政王通報。公主要蒲草,得有個合适的理由……”
安和不耐煩的擺手:“算了,不要了。”
宮女不敢再言,到了日暮就寝,安和忽然又道:“王叔的壽辰快到了吧。”
小宮女先是驚訝,繼而露出恍然的笑。原來是給攝政王準備禮物?
終究還是依托攝政王過日子不是?
也是,東盛國最後的主戰派都滅絕了,還折騰什麽呢。